老测量员那句“戳到‘老邻居’的枕头边了”的低语，像一枚冰冷的楔子，钉入了阿檐的脑海。三十七步。这个数字带着一种不祥的精确感，指向城西那片被规划为新工业区的地块，指向那座即将竣工投产的现代纺织厂。
他必须亲自去看看。
通往城西的路，与老城的肌理截然不同。宽阔的、新铺设的柏油马路，两旁是稀疏的、尚未长大的行道树，更远处是大片被推平、用蓝色铁皮围挡圈起来的待建土地，裸露着黄色的泥土和白色的石灰划线。空气里的味道也变了，海腥与煤灰被尘土和远处飘来的、辛辣的焊接金属的气味所取代。偶尔有载重卡车轰鸣着驶过，扬起一片经久不散的烟尘。
纺织厂的轮廓在远处显现。它并非老城区那种挤挤挨挨的骑楼，而是几座方方正正、线条硬冷的钢筋混凝土厂房，以及一根极其显眼的、高耸入云的红砖大烟囱。烟囱顶端，日夜不停地喷吐着巨大的、灰白色的蒸汽云团，发出持续而低沉的呜咽声，像一头沉睡巨兽的呼吸。
工厂外围着高高的、顶端拉着铁丝网的砖墙。墙面上刷着巨大的白色标语：“安全生产，质量第一”、“为实现四个现代化而努力奋斗”。崭新的铁艺大门紧闭，旁边开着一个小侧门，有身穿藏蓝色制服的保卫人员坐在门房里，打量着每一个靠近的生面孔。
阿檐避开大门，绕到工厂的侧后方，那里靠近一条尚未完全修好的辅路，行人稀少。他找了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坡，坡上稀稀拉拉长着些半死不活的灌木，正好可以远眺工厂的大部分区域。
他找了块表面还算平整的大石头坐下，从这里，能清晰地看到厂房锯齿状的屋顶、纵横交错的管道，以及那根不断喷吐蒸汽的巨兽般的烟囱。
午后的阳光照在厂房的水泥墙面和镀锌铁皮屋顶上，反射出刺目的、缺乏生气的白光。机器的轰鸣声隔着老远传来，是一种低沉而持续的、缺乏节奏变化的嗡嗡声，仿佛无数钢铁齿轮在永无止境地、麻木地咬合转动。
这声音对阿檐而言，如同有人用粗糙的钢锉持续刮擦着他的颅骨内侧，让他太阳穴突突直跳，眼前的景物都微微有些晃动。这是过于集中和单调的工业噪音对灵性感知的粗暴干扰。
他闭上眼，努力屏蔽掉物理层面的噪音，将感知缓缓延伸出去，探向那座工厂。
瞬间，一股强大而粘腻的吸力从工厂方向传来，几乎要将他的意识拉扯过去。
在他独特的“视野”中，景象变得骇人。
那根高耸的烟囱，不再仅仅是排放蒸汽的通道。它像一根巨大的、插入地底的针管，正疯狂地从地壳深处抽吸着某种东西。
无数粘稠的、灰暗的能量流，如同被惊扰的、愤怒的蛇群，顺着那深达“三十七步”的地基桩柱，被强行抽取、汇聚，然后通过这根烟囱，喷涌向高空。
喷出的蒸汽，在凡俗视野里是灰白色的。但在阿檐眼中，那庞大的云团核心，缠绕翻滚着无数深灰色的、近乎漆黑的能量触须。它们扭曲着，蠕动着，挣扎着，试图挣脱蒸汽的裹挟，却又被巨大的推力不断抛向天空。
这些灰色的触须升上高空后，并未完全消散，而是如同一种恶性的孢子云，缓缓扩散，开始沾染、缠绕那些从苍穹垂落的、纤细而明亮的命运丝线。凡是被它们触及的光丝，其鲜活的色彩立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暗、板结，仿佛瞬间蒙上了厚厚的、无法擦拭的灰尘。
工厂本身，则像一个巨大的、正在搏动的灰色心脏。那持续不断的机器轰鸣，就是它冰冷而规律的心跳声。每一次“心跳”，都有一股更强的灰色能量被泵入烟囱，喷向天空。
阿檐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不得不收回感知，猛地睁开眼睛，大口喘气。额头上渗出冰冷的汗水。
他目光下落，看向工厂那高高的围墙底部。
墙根处，生长着一些野草和苔藓，是生命在本能地寻找任何可以扎根的缝隙。
但这些植物的状态极不正常。
它们没有枯萎，也没有死亡，却呈现出一种极其萎靡、了无生气的状态。草叶不是绿色的，而是一种灰败的、仿佛被漂白过的灰绿色，软塌塌地贴在地上，毫无向上生长的活力。深色的苔藓表面，则覆盖着一层极细微的、类似水泥灰的粉尘。
阿檐强忍着不适，弯腰从土坡上拔下一根狗尾巴草。草茎入手冰凉，异常脆弱，轻轻一捻就碎了，断面没有植物应有的汁液，只有一种干粉状的质感。
这根本不是正常的植物。它们像是被那种弥漫的灰色能量同化了，变成了某种介于生物与非生物之间的、寂静的存在。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金属摩擦般的哨音从工厂方向响起——是上下工的汽笛。
侧门打开，工人们鱼贯而出。他们大多穿着深色的、沾着油污的工装，脸上带着疲惫和麻木，很少有人说话，只是沉默地走向附近的宿舍区或公交站。
在阿檐的视野里，能看到其中不少人身上，那代表“劳作干劲”或“家庭期盼”的明亮丝线，正被一丝丝极淡的、从工厂方向飘来的灰气缠绕着，颜色正在逐渐变得暗淡。
一个落在最后的、看起来年纪不大的女工，在走出厂门时，下意识地从工装口袋里掏出一面小圆镜。但她拿着镜子的手停顿了一下，眼神恍惚了一瞬，然后面无表情地将镜子塞回口袋，低着头，加快了脚步。
她身上那根代表“爱美之心”的、原本可能很纤细却明亮的丝线，在那一刻，彻底熄灭了，变成了死寂的灰。
阿檐坐在土坡上，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根化为粉尘的狗尾巴草。
这座工厂，就是那个巨大的污染源。它那深达禁忌的地基，如同一根毒刺，扎入了地底那沉睡（或半醒）的“古老存在”的痛处，惊扰了它，并源源不断地抽取着它的痛苦与愤怒，将其化为灰色的能量，喷洒向天空。
这不再是悄无声息的渗透。
这是一场明目张胆的、持续进行的毒化。
而那张来自工厂的、印刷精美的开幕邀请函，此刻在他脑海中浮现。
开幕之日，当所有的机器开动到最大功率，当所有人的目光和期待都汇聚于此……那根“针管”的抽吸力会达到顶峰？
到时，喷涌而出的，将会是什么？
阿檐抬起头，望着那根依旧在呜咽着喷吐灰白色蒸汽的巨柱。
他仿佛看到，那根烟囱的顶端，灰色的蒸汽似乎凝聚了一下，形成了一个模糊的、巨大而冷漠的面部轮廓，正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无声地凝视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