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重油的污布,沉沉地压在岚宗外围山峦之上。
敖玄霄站在临时栖身的洞窟入口,岩石的冰冷透过单薄的衣衫渗入骨髓。远方,矿盟舰队的导航灯如同狩猎者的复眼,在云层间隙中明灭不定。岚宗大阵激发的符文流光,则像垂死巨兽经脉中最后奔涌的、不甘的辉光。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而这楼,即将崩塌。
陈稔带来的消息言犹在耳——摩擦已起,流血只是时间问题。宗门内的争吵声似乎还在耳边回荡,那些狭隘的目光,短视的算计,织成一张令人窒息的网。他试图撕裂它,换来的却是“狂悖之徒”的斥责与变相的软禁。
理想主义在现实的铁壁上撞得头破血流。
他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却不是针对任何人,而是针对这整个正在滑向深渊的、无可救药的世界。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比这夜色更浓,几乎要将他吞噬。
洞窟内,跳跃的篝火在众人脸上投下不安的影子。
白芷默默整理着药囊,她的动作依旧轻柔,但每一种药材的摆放都透着一股决绝的意味。阿蛮抱着膝盖,蜷缩在火堆旁,平日里灵动的眼眸此刻有些失焦,她低声呢喃着只有她自己和周围隐匿的小兽能听懂的音节。陈稔则在一块平滑的石板上,用炭笔飞速计算着物资清单与可能的撤离路线,眉头紧锁。
连最沉不住气的罗小北,也异常沉默。他的手指在个人终端上无意识地滑动,屏幕的光映亮他年轻却写满忧虑的脸。
希望的微光,在绝对的现实压力下,正迅速黯淡。
就在这时。
“滴…滴滴…”
不是宗门制式通讯符的悠扬钟鸣,也不是公共警报的尖锐嘶吼。这是一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仿佛来自遥远星海彼岸的、用特定加密节奏敲打的脉冲信号。
罗小北猛地坐直身体,眼中的迷茫瞬间被极致的专注取代。他的终端屏幕自主亮起,一个极其简陋、仿佛由最原始代码构成的界面弹出。
“是…是老爷子!”他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变调,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化作一片残影。“最高优先级加密通道!他在试图绕过所有监控节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连洞口的敖玄霄也骤然转身,眼中重新燃起一丝光亮。在这个被各方势力交织的视线封锁的时刻,来自敖远山的信息,无异于一根从悬崖上方垂下的、唯一的绳索。
洞窟内只剩下篝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罗小北急促的呼吸和键盘敲击声。
破解过程并不顺利。信号受到强烈干扰,时断时续,仿佛在风暴中挣扎的扁舟。每一次信号中断,都让众人的心随之沉下。
终于。
“通了!”
罗小北低吼一声,将破译后的信息投射到岩壁上。
没有全息影像,没有敖远山熟悉的面容。只有几行冰冷、简练,甚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悬浮在那里,像是一道道不容置疑的指令。
“合作已死,乱局将启。”
开篇八字,定下了冰冷的基调。
“一、立即脱离岚宗旋涡。你们已成棋子,更是某些人眼中的祭品。留下,十死无生。”
毫不留情地撕碎了最后一点侥幸。棋子,祭品。冰冷的词汇刺痛着每个人的神经。宗门,这个他们一度视为暂时依靠的地方,其内里的阴暗被祖父一语道破。
“二、坐标已发送。前往‘神农计划’,第七号生态观测前哨站。它已废弃,但我留有‘遗产’。”
“神农计划…”敖玄霄低声重复着这个祖父曾隐约提及的名词。一个在“黄金时代”旨在保存文明火种的计划,其废弃的前哨站,在末世中意味着什么?是另一个绝望的废墟,还是绝境中的方舟?而“遗产”二字,更是充满了未知的重量。
“三、生存为首。观察,学习,潜伏。忘记无谓的争执,等待真正的‘契机’。记住,‘星火’存续,高于一切。”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没有问候,没有鼓励,只有最核心的指示和最残酷的生存逻辑。观察,学习,潜伏。六个字,勾勒出一条在黑暗丛林中的生存法则。而“星火存续”,这是祖父第一次明确提出高于个体情感与短期目标的终极指令。
岩壁上的文字缓缓消失。
洞窟内陷入了一片更深的死寂。
敖远山的信息像一盆混合着冰碴的冷水,从头浇下,熄灭了最后一丝幻想的热度,却也让他们被纷乱局势灼烧的头脑,瞬间冷却下来。
“他…他一直都知道。”白芷轻轻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他知道合作会破裂,知道岚宗靠不住…”
“所以他早就给我们留好了退路。”陈稔接话,他的眼神已经恢复了商人的锐利和冷静,开始迅速将敖远山的指令转化为可执行的方案,“第七号前哨站…我需要计算路径,评估风险。‘遗产’…会是什么?武器?食物?还是…更关键的技术?”
阿蛮站起身,走到洞口,望向外面漆黑的丛林:“那里…会有新的伙伴吗?”她的思维永远带着与万物共情的特质。
罗小北则埋头处理着接收到的坐标数据,试图调取任何关于“第七号前哨站”的公开或非公开信息,结果一片空白。“信号源无法反向追踪,老爷子切断了。坐标位置…很偏远,在已知活动区域的边缘,接近‘遗忘之地’。”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落在了敖玄霄身上。
他依旧站在洞口,背对着众人,望着那片被战争阴云笼罩的夜空。
祖父的信息,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所有温情脉脉的伪装,露出了下面血淋淋的现实。合作是假象,宗门是牢笼,他们之前的努力,在更高层面的博弈中,显得如此可笑。
“棋子…祭品…”他喃喃自语。
随即,他缓缓转过身。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映照出他眼中曾经的迷茫已被一种冰冷的坚定所取代。那是一种认清了绝望真相后,反而无所畏惧的平静。
“我们没有选择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或者说,选择从来只有一个。”
他走到岩壁前,那里还残留着文字消失前的微弱光痕。
“争论与疾呼,拯救不了任何人。连我们自己,都差点葬送在这无谓的漩涡里。”他的目光扫过同伴们,“祖父说得对。生存下去,等待契机。这不是退缩…”
他的手指轻轻拂过冰冷的岩石。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战斗。”
他看向陈稔:“规划路线,规避所有已知势力范围。”
陈稔重重点头:“明白。”
他看向白芷:“清点所有医疗物资,做好长期独立生存的准备。”
白芷深吸一口气,眼神恢复沉静:“交给我。”
他看向阿蛮:“侦察前方路径,与非敌对原生生物沟通,获取情报。”
阿蛮眼中闪过野性的光芒,用力点头。
他看向罗小北:“屏蔽我们的一切信息特征,沿途尽可能抹除痕迹。同时,尽可能搜集关于‘第七号前哨站’和‘遗忘之地’的一切碎片信息。”
罗小北敲了下胸口:“没问题,头儿!”
最后,他的目光与一直沉默立于阴影中的苏砚相遇。
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剑鞘与卡榫发出一声极轻微、却无比坚定的“咔哒”声。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的剑,将为他斩开前路的所有荆棘。
无需再多言语。
希望并未熄灭,只是从激昂的呐喊,转变为沉默的燃烧。从试图照亮世界的火炬,转变为深藏在余烬之下,等待燎原的星火。
敖玄霄再次望向洞外。
远方的天际,矿盟舰队的光芒再次撕裂云层,一次小规模的交火似乎已经开始,能量爆炸的闪光短暂地照亮了扭曲的山峦。
混乱的序幕已经拉开。
但他们,已不再是被动等待剧情上演的演员。
“准备行动。”敖玄霄的声音冰冷而平稳,如同淬火的钢,“趁这夜色,趁这乱局。”
“我们离开这里。”
星火将隐入更深的黑暗。
只为在未来的某一刻,焚尽这笼罩星河的永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