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清晨，空气格外清冽，带着泥土和草木被彻底洗刷后的鲜甜气息。院子里青石板湿漉漉的，反射着初升朝阳的碎金。胖子那穿透力极强的吆喝声，再次准时打破了这份宁静。
“天真！昨儿泡的笋干捞出来没？沥干水！待会儿炒腊肉就靠它提鲜了！”
“小哥！柴棚最里面那捆干透的松枝抱点出来！今天炖个老鸭汤，松枝烧火，汤才够香！”
“胖爷我宣布，喜来眠正式开启元气满满的一天！乡亲们！走着！”
我揉着惺忪睡眼，认命地走向水槽，把泡发得饱满脆嫩的笋干捞出来，在竹筛上摊开沥水。闷油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柴棚方向，很快，就抱着捆散发着松脂清香的干柴走了出来，步履沉稳。胖子则系上他那条饱经风霜的围裙，开始叮叮当当地磨刀霍霍，检查着案板上的食材。
一切如同复制粘贴般熟悉。洗菜，切配，生火，锅碗瓢盆的交响乐在晨光中奏响。胖子一边麻利地剁着鸭子，一边嘴里还哼着改良版的“智取威虎山”，把“穿林海，跨雪原”硬生生唱成了“炖老鸭，炒腊肉”，听得我哭笑不得。
“胖子，你这艺术细菌能不能收敛点？大清早的，别把客人吓跑了。”我一边把沥干水的笋干切成均匀的薄片，一边吐槽。
“你懂啥！这叫氛围！懂不懂？胖爷我这叫用歌声唤醒沉睡的味蕾！”胖子理直气壮，手里的菜刀舞得更起劲了。
刚过十点，陆陆续续就有熟客上门了。李婶依旧打头阵，拎着新摘的丝瓜和空心菜，嗓门洪亮：“王老板！今天这老鸭汤的味儿，我在村口就闻见啦！馋虫都勾出来咯！” 赵大爷带着自家新酿的米酒，乐呵呵地挂上墙角的挂钩。小院里几张桌子很快坐了个半满，熟悉的寒暄声、点菜声、胖子中气十足的回应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生活的实感。
我和胖子、小哥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厨房和前厅之间穿梭。我负责招呼客人、点菜、上茶、传菜、收碗，还得见缝插针地洗堆积如山的碗碟和不断送进来的新鲜蔬菜。胖子是绝对的主心骨，灶台就是他的战场，火光熊熊，锅气蒸腾，汗水顺着他的鬓角往下淌，他却越炒越精神，嘴里还时不时跟外面的熟客隔空喊话两句。闷油瓶则是沉默的基石，劈柴、添火、搬重物、清理灶台，在我忙得脚不沾地时，他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水槽边，接过我手里冰冷的碗碟，用他那双仿佛感受不到寒冷的手，快速而洁净地清洗着。偶尔有客人需要搬动特别沉的酒坛或者挪桌子，他只需轻轻一抬手，那举重若轻的样子总能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叹。
“张老板这力气，真是神了！”
“那是！你也不看看是谁！”胖子总能适时地接上一句，语气里满是自豪。
就在这忙碌而有序、烟火气十足的上午接近尾声，午市高峰稍稍回落的时候，院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身影挡住了。来人不是熟悉的村民面孔。
那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大概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利落的冲锋衣和登山裤，背着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举着一个带三脚架的自拍杆，上面夹着个最新款的手机。她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眼睛很大很亮，透着股机灵劲儿和风尘仆仆的活力。她先是好奇地探头看了看我们这略显简陋却人气旺盛的小院，目光扫过喧闹的食客，又扫过忙得团团转的我和胖子，最后，视线精准地落在了刚从柴棚抱柴出来、站在廊檐下的闷油瓶身上。
那一瞬间，我清楚地看到姑娘的眼睛“唰”地一下亮了起来，像是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脸上瞬间绽放出极其灿烂的笑容。她几乎是立刻调整了自拍杆的角度，镜头毫不犹豫地对准了闷油瓶的方向，然后又迅速移开，对着我们小院的招牌和热闹的场景拍了一圈。
“哇！家人们快看！意外发现！超级宝藏小店！”她一边对着手机镜头兴奋地说着，一边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职业化的热情，“就在雨村深处！这环境，纯天然氧吧！关键是！你们看到没有！刚才门口那位小哥哥！我的天！这颜值！这气质！绝了！神仙下凡也不过如此吧！”
她的声音不小，瞬间吸引了院子里好几桌客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好奇地看过来，连胖子都从厨房探出了头。
姑娘毫不在意，目标明确地朝着前台走了过来，脸上笑容明媚：“老板您好！打扰了！我是‘小鹿游四方’的旅游主播，叫我小鹿就行！路过咱们雨村，被您这店的烟火气吸引过来了！刚才门口那位……是您店里的？”
她说着，目光还忍不住往张起灵那边瞟。闷油瓶已经放下柴火，面无表情地走到水井边洗手，仿佛刚才被镜头捕捉到的不是他。他那份超脱物外的沉静，和眼前这姑娘的热情洋溢形成了鲜明对比。
“呃……是，他是我朋友，也是店里的。”我点点头，心里有点好笑又有点无奈。小哥这脸，果然是行走的“麻烦”吸引器。
“太帅了！真的！”小鹿主播双手合十，眼睛放光，“老板，跟您商量个事儿呗？我能不能……在您店里直播一下？或者拍个视频？主要是拍美食和环境！当然啦，如果那位帅哥愿意入镜一点点……那就更完美了！保证只拍正面，不打扰他！我粉丝可多了，帮您宣传宣传！您看行吗？”
她语速很快，带着恳求和期待，眼神亮晶晶地看着我。我有点犹豫，下意识地看向胖子。胖子在厨房门口，显然听到了，冲我挤眉弄眼，做了个“答应啊！白送的热度！”的口型。我又看向闷油瓶。他已经洗完手，正用毛巾擦着，感受到我的目光，抬眼看了过来，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反对或赞同的表示，仿佛这事跟他完全无关。
“行吧。”我想了想，反正店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哥自己都没意见或者说懒得有意见，宣传一下喜来眠也不是坏事。“不过，拍可以，别太打扰其他客人，也别……强求他配合。”我指了指张起灵。
“没问题！太感谢老板了！老板您真是通情达理！”小鹿主播高兴得差点跳起来，立刻对着手机镜头比了个胜利的手势，“家人们！老板同意啦！今天咱们就在这家宝藏小店——‘喜来眠’！给大家直播探店！看看这深山里藏着什么神仙美味！”
她迅速调整好设备，把手机固定在自拍杆上，镜头对着自己和店内环境，开始了她的直播。
“哈喽家人们！我们现在就在雨村的‘喜来眠’！大家看这环境，是不是超有感觉？纯天然，原生态！烟火气十足！而且！”她神秘兮兮地压低了一点声音，但依旧能让周围的人听见，“刚才惊鸿一瞥的超级大帅哥，就在店里！不过帅哥比较害羞，我们先不打扰他，先来尝尝老板的手艺！老板，您贵姓？店里有什么特色推荐吗？我第一次来！”
她把镜头转向我。我有点不太习惯被镜头对着，清了清嗓子：“免贵姓吴。特色菜……胖子，哦，就是主厨，他拿手菜挺多的。今天炖了老鸭汤，笋干炒腊肉也不错，都是本地食材。还有蒜蓉炒空心菜，早上刚摘的，很新鲜。”我指了指墙上挂着的简易手写菜单。
“哇！听着就流口水！那麻烦吴老板，给我来一份老鸭汤，一份笋干炒腊肉，再加个蒜蓉空心菜！对了，米饭也来一碗！”小鹿主播点菜很爽快，点完又把镜头对准厨房方向，“家人们听到没？老鸭汤！笋干炒腊肉！我已经闻到香味了！看那位胖大厨，多专业！这颠勺的架势，一看就是高手！胖师傅，能跟直播间的家人们打个招呼吗？”
胖子正忙着，闻言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极其灿烂甚至有点刻意的笑容，还挥了挥锅铲：“哈喽直播间的老铁们！欢迎来喜来眠！胖爷我的手艺，包您满意！记得双击666啊！”他这自来熟和“专业术语”，把小鹿主播都逗乐了。
“哈哈，胖师傅太可爱了！大家听到了吗？双击666走一波！”小鹿主播笑着互动，镜头又扫过安静坐着喝茶的其他客人，以及院子里晾晒的干货、劈好的柴火，还有角落里那只懒洋洋晒太阳的大黄狗，“大家看看这生活气息，是不是特别治愈？远离城市喧嚣，来山里吃顿地道的农家菜，想想都美！”
很快，她点的菜就上齐了。胖子特意把菜码堆得满满的，色泽诱人。小鹿主播立刻把镜头对准了桌上的菜肴，开始了详细的美食“测评”。
“家人们快看！这老鸭汤！汤色清亮，上面飘着金黄的油花，闻一闻，哇！浓郁的药膳香混合着鸭肉的醇厚！我先替大家尝一口汤……”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小心地送入口中，眼睛瞬间瞪圆了，“嗯——！！！”她发出满足的喟叹，“绝了！真的绝了！汤头超级鲜美！带着淡淡的药材回甘，一点都不油腻！鸭肉炖得酥烂脱骨，入口即化！这火候，没几十年功力绝对炖不出来！胖师傅，神了！”
她又夹起一片笋干炒腊肉，对着镜头展示：“看看这色泽！腊肉晶莹剔透，肥瘦相间！笋干金黄脆嫩！闻着就是一股烟熏的咸香混合着笋的鲜甜！我尝尝……”她咬了一口，嚼了几下，脸上露出了极其陶醉的表情，“天呐！太好吃了！腊肉的咸香完全渗进了笋干里，笋干又脆又爽口，吸收了油脂的香气，一点都不柴！搭配得恰到好处！这绝对是下饭神器！大家看看这米饭，粒粒分明，配上这菜，我能干三碗！”
最后是蒜蓉空心菜：“看看这翠绿的颜色！一看就是刚摘下来的！蒜香味扑鼻！口感超级嫩！清爽解腻！完美！”
她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表情和语言都极其丰富，感染力十足。直播间里的弹幕估计已经刷疯了，连带着院子里其他吃饭的客人，都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自己吃的菜更香了。胖子在后厨听着，笑得见牙不见眼，颠勺颠得更起劲了。
“老板！”小鹿主播吃得心满意足，擦了擦嘴，再次把镜头转向我，眼神亮晶晶的，“你们这手艺，不开到大城市去真是屈才了！这绝对是宝藏小店！我强烈推荐！对了，吴老板，跟您打听个事儿，咱们雨村附近，有没有风景特别好的地方？最好是能徒步上山看看的？我看这边山清水秀的，想拍点素材。”
“上山？”我一边收拾旁边客人吃完的碗碟，一边回答，“有是有，后山就不错，路也不算太难走，能看到瀑布和一大片竹林。不过最好找个熟悉路的人带着，山里岔路多。”
“这样啊……”小鹿主播有点犯难，“我刚来，也不认识村里人……”
我看了看外面晴朗的天色，又想到厨房里快见底的几种山货，顺口说道：“我们明天正好也要上山去采点蘑菇和笋子，你要是不嫌弃跟我们一块儿，认认路也行。” 胖子之前就念叨着雨后蘑菇该冒头了，新鲜的野山菌炖汤那才叫一个鲜。
“真的吗？！”小鹿主播惊喜地叫出声，眼睛更亮了，“太好了！吴老板您真是大好人！那说定了！我明天一早就过来！” 她兴奋地对着镜头说：“家人们！听到了吗？明天跟着吴老板他们上山采蘑菇！真正的深山体验！记得锁定直播间哦！”
她风卷残云般把剩下的饭菜扫光，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太好吃了！胖师傅，您这手艺，绝了！下次来雨村，我还得来您这儿吃！”
结账的时候，她点的菜量不小，加上直播带来的额外“表演”效果，我心情也不错。“行，欢迎下次再来。”我笑着给她找了零。
“等等，吴老板！”小鹿主播收好钱，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开口，指了指站在水槽边安静洗碗的闷油瓶，还有刚从厨房出来、擦着汗的胖子，“那个……能不能……跟你们合个影？留个纪念！也给我的粉丝们看看喜来眠的‘三巨头’？胖师傅，大帅哥，还有帅气的吴老板！”
胖子一听要合影，立刻挺直腰板，捋了捋头发：“没问题！胖爷我随时上镜！” 闷油瓶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顿，没说话，但也没拒绝，只是默默擦干了手，走了过来。我看着他平静的脸，心里有点好笑，小哥大概觉得这比下斗还麻烦吧？
“来来来！站一起！”小鹿主播很兴奋，把自拍杆调好角度，设置成延时拍摄。我们三个大男人，被一个娇小的姑娘指挥着站位。胖子很自觉地站在中间，一手搭着我的肩，一手……犹豫了一下，没敢搭闷油瓶，只是虚虚地比了个“V”。闷油瓶站在另一边，身姿挺拔，面无表情。我被胖子箍着，只能努力挤出个营业性的微笑。
“三、二、一！茄子！”小鹿主播按下快门键，飞快地跑到我们前面。
咔嚓！
画面定格。
胖子笑容灿烂，带着点得意。
我笑容有点僵，但还算自然。
闷油瓶依旧是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眼神平静地看着镜头方向。
小鹿主播则在前排比着可爱的剪刀手，笑得一脸阳光。
“太棒了！谢谢吴老板！谢谢胖师傅！谢谢……呃，帅哥！”小鹿主播看着手机里的照片，非常满意，特别是闷油瓶那张脸，简直是天然的聚光灯。“我回去就把照片洗出来给你们一份和剪辑视频！保证把喜来眠拍得美美的！把您几位拍得帅帅的！明天见啦！”
她心满意足地收起设备，背上包，像只快乐的小鹿，蹦蹦跳跳地离开了喜来眠。留下我们仨，以及院子里几桌看热闹看得津津有味的客人。
“嘿！行啊天真！”胖子用胳膊肘捅了捅我，“咱喜来眠要出名了！网红打卡地！胖爷我马上就是网红大厨了！以后得收代言费！”
“得了吧你！”我拍开他的胳膊，“人小姑娘是冲着美食和……嗯，风景来的。”我瞄了一眼旁边又默默走回水槽边的张起灵，“小哥，明天上山，多带个人，没问题吧？”
闷油瓶没回头，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应下。水流声再次哗哗响起。
我松了口气，看着小鹿主播消失的方向，又看看院子里重新恢复喧闹的食客，还有厨房里重新升腾起的烟火气，心里有点奇异的感受。喜来眠平静的日常，好像被这颗意外投入的小石子，激起了不一样的涟漪。胖子还在美滋滋地畅想着“网红大厨”的美好前景，张起灵依旧沉默地洗着仿佛永远洗不完的碗。
明天……还要带个活力四射的主播上山采蘑菇？我揉了揉额角，感觉这退休生活，似乎也没想象中那么“平静”了。不过，看着胖子那副“老子天下第一”的得意样，再看看小哥那雷打不动的沉稳背影，又觉得，好像……也挺有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