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数日在立陶宛中部雪原上的颠簸跋涉，让钢铁车队也显出了疲态。引擎在持续低温下运转的噪音似乎比往常更显嘶哑，悬挂系统在反复碾压冻土和积雪后，传递上来的震动也愈发直接。更重要的是，燃油表的指针正稳定而坚决地滑向红色区域，而队员们眼中那根名为“紧绷”的弦，也需要短暂的松弛，否则便有断裂的风险。
“寻找地方休整一下。”霍云峰在通讯频道里宣布，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我们需要彻底检查车辆，评估油料，让人和机器都喘口气。”
地图上，距离他们目前路线约二十多公里外，一个依山而建、标注为“维利卡亚”的小村庄被圈了出来。它坐落在一条结冰的小河旁的悬崖上，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更重要的是，它足够小，理论上不会像城镇那样聚集大量冬眠的感染者。村庄中央那个标志性的教堂图标，意味着可能有一个坚固的石质建筑可供利用。
“偏离路线二十公里，总比闯进一个未知的城镇要好。”马库斯表示同意，“那里视野开阔，如果有危险，我们能提前发现，也有足够的回旋余地。”
车队于是调转方向，离开了相对平坦但危机四伏的主干道，沿着一条几乎被积雪完全掩盖的乡村公路，向着山区蜿蜒前行。越靠近村庄，地势越发崎岖，道路两侧是茂密但光秃秃的森林，黑色的树干如同栅栏，沉默地注视着这群不速之客。
在距离村庄约三公里的一处高地上，车队停下，小陈操控的无人机呼啸着升空，像一只沉默的猎鹰，扑向那片悬崖下的聚落。
控制平板的屏幕前，围拢过来的众人，呼吸几乎在瞬间停滞。
地图上那个宁静的小村庄，已然面目全非。
映入眼帘的，绝非普通的末世荒村景象，而是一副惨烈的战场遗骸。整个村庄，被硬生生改造成了一个防御要塞，虽然规模不大，但布局清晰得令人心悸。
村庄唯一的入口，也就是连接那条乡村公路的村口，被沙袋、扭曲的铁丝网和一辆被烧成空壳、疑似btR系列的装甲车残骸彻底堵死，构成了一道主防线。沿着村庄外围，特别是朝向悬崖外侧和树林边缘的方向，挖掘了纵横交错的战壕与步兵掩体，尽管大部分已被积雪填埋，但轮廓依然清晰可辨。许多房屋的墙壁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弹孔，有些甚至被直接开凿出了射击孔。几栋原本可能是民居或谷仓的建筑被彻底烧毁，只剩下焦黑的骨架，无声地诉说着这里曾燃起过何等猛烈的火焰。
更令人触目惊心的是散布各处的废弃装备和武器残骸。无人机镜头拉近，可以看到冻结在雪地里的弹壳闪烁着冰冷的黄铜光泽，它们杂乱地混在一起，根本分不清型号。一具无后坐力炮的发射管被遗弃在一个机枪阵地旁，旁边散落着几个空弹药箱。透过一些半塌的掩体，能看到里面冻结的、姿态各异的黑影——那是未能撤离，或者未能转化的士兵遗体。
“这里……应该发生过血战。”马库斯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屏幕上的每一个细节，“看那里的武器。”
随着他的指引，众人注意到，那些散落的、或被遗弃在阵地上的单兵武器，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国际化”特征。有带着典型西方风格的AR系列步枪的残骸，也有东欧标志性的AK系枪械，甚至还能辨认出法军制式步枪和一些德国制造的冲锋枪部件，它们杂乱地分布在一起，仿佛来自不同国度的士兵曾在这里并肩作战，或者……相互厮杀。
“没有统一的制式……像是一支杂牌军，或者……一支绝望中搜罗了一切能用的武器的幸存者队伍。”霍云峰分析道，眉头紧锁。
无人机小心翼翼地飞越村口的主防线，进入村庄内部。内部的破坏更加严重，许多房屋在近距离交战中被手榴弹或火箭筒摧毁。乡村的狭窄的道路间，废弃的车辆被巧妙地用来构筑街垒，一些车辆的车门上还残留着粗糙焊接的附加钢板。然而，所有这些努力，似乎最终都失败了。
镜头最终聚焦在村庄中央那块相对开阔的平地上，那里矗立着一座石质的教堂，与周围残破的景象相比，这座古老的建筑显得异常坚固。它的墙壁厚实，窗户狭小且位置很高，哥特式的尖顶直指灰蒙蒙的天空，像一座不屈的墓碑，教堂周围散落着更多的弹壳和空罐头盒，厚重的木门上布满了撞击和爪痕，但依旧顽强漏出一条缝着没有倒下。
“没有热信号。”小陈报告，“整个村庄，包括教堂内部，热成像上没有显示任何活体目标，它们要么离开了，要么……就在这些废墟下面‘冬眠’。”
寂静，比雪原更深沉的寂静，笼罩着这片悬崖上的坟场。
“天马上黑了，不能呆着外面，这里目前看来是最好的选择。”马库斯最终打破了沉默，“外面太危险，我们必须进去，需要检修车辆，这里可能有我们需要的东西。我建议卡车队原地不动，两辆装甲越野车前行在村口防线外建立临时阵地，留人操作重武器。侦察小组先行进入，清理通往教堂的路径，确认教堂安全后，大部队再进入。”
计划迅速执行，车队轰鸣着驶近那由沙袋和残骸组成的村口壁垒，两辆装甲车一左一右扼守通道，车顶的武器指向村庄内部和两侧的森林。扬、塔德乌什和马库斯组成侦察小组，身着白色伪装服，如同幽灵般滑过壁垒，进入了死亡要塞的内部。
脚下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在这片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了硝烟残留、铁锈和某种若有若无的腐败气味的冰冷气息。他们沿着主街小心推进，目光扫过两侧的废墟。
破碎的窗洞后是黑暗，仿佛隐藏着无数眼睛，他们看到了更多冻僵在掩体里的遗体，保持着生命最后一刻的姿势——射击、装弹，或是徒劳的格斗，一些遗体并不完整，显然是被某种巨大的力量撕裂过。
“注意脚下。”马库斯低声提醒，他的hK417步枪枪口随着视线缓缓移动。
通往教堂的路径相对清晰，但街道上散落的杂物和偶尔出现的深坑需要小心避开，他们花了近半个小时，才谨慎地抵达教堂门前的小广场。
近距离观察，更能感受到当时的绝望。教堂厚重的木门上，除了爪痕，还有无数撞击的凹陷，甚至嵌着几颗变形的步枪子弹。门轴似乎被什么东西卡住，马库斯和扬合力，才勉强推开一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一股更浓重的尘土、霉菌和一丝淡淡的、陈旧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教堂内部光线昏暗，只有从高处狭小的彩色玻璃窗透进些许惨淡的光线，映照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长椅大多被推倒，堆积在窗户下方，构成了临时的防御工事。祭坛被打翻，上面覆盖着肮脏的帆布。
而最令人心悸的景象，在教堂中殿的后方。那里，用长椅和不知从哪里搬来的家具，围成了一个简陋的最后抵抗点。围绕在这个区域周围，散落着大量的空弹壳，墙壁上布满了弹孔。而在这些工事内部和周围，地面上，散布着许多人类的残骸。
这些骸骨大多不完整，衣物碎片与冻硬的泥土和深褐色的污渍黏连在一起。一些头骨上有着可怕的裂痕，或者干脆缺失了一部分。从遗骸的分布和状态来看，他们并非死于枪弹，而是在这里经历了最后一场血腥的、近距离的屠杀。没有棺椁，没有墓碑，这座上帝的居所，成了他们最终的、混乱的坟场。
“看样子没有人幸存……”塔德乌什低声说，声音在空旷的教堂里引起微弱的回音。
马库斯没有说话，只是示意扬检查侧面的房间和通往钟楼的楼梯，确认整个教堂内部没有隐藏的威胁后，他才通过无线电通知外面的车队：“路径基本安全，教堂内部已清理，可以进入。注意，内部景象……不太好看。”
车队缓缓驶入村庄，碾压过冻结的战场遗迹，最终停在了教堂前的小广场上。队员们陆续进入教堂，尽管有了心理准备，但眼前的惨状依然让不少人脸色发白，尤其是看到那些散落在圣像下的骸骨时。
“抓紧时间！”霍云峰强压下心中的不适，下令道，“李工，孙工，检查车辆，重点看底盘、轮胎和刹车系统。小陈，建立通讯监测和无人机巡逻。其他人，搜索有用的物资，但……保持安静，保持尊重。”
命令下达，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压抑的气氛被紧迫的工作驱散了一些。
搜索很快有了收获，在教堂侧厅的一个小房间里，他们发现了一个用砖石简单加固的角落，里面堆放着几个绿色的木箱。撬开后，里面是码放整齐的步枪子弹，主要是5.56mm和7.62mm口径，还有几箱防御性手榴弹。虽然型号有些杂乱，但无疑是宝贵的补充。
更大的惊喜来自教堂地下室，入口被一堆空木箱刻意掩盖着。搬开木箱，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燃油和尘土的闷浊空气涌出。手电光照进去，里面赫然放着几个标有燃油标志的金属桶！摇晃一下，能听到液体的声音！
李建国和孙工立刻上前检查。“保存得还行，密封没有完全失效，但沉淀物肯定很多，杂质少不了。”李建国用一根长金属探管取样，对着光看了看，“直接加进车里肯定不行，会堵死油路，必须过滤！”
他们立刻从卡车上搬下便携式燃油过滤设备，开始在教堂门廊下搭建一个临时的净化工作站，这是一个细致且需要耐心的活，但在燃油紧缺的当下，这无疑是天降甘霖。
夜幕迅速降临，悬崖上的寒风呼啸得更紧了，仿佛无数冤魂在窗外哭嚎。厚重的教堂大门被重新关上，并用找到的粗木杠从内部加固，所有窗户都被检查了一遍，确保无法从外部轻易打开。
教堂中央，队员们清理出一片区域，用找到的、以及从废弃房屋里拆来的干燥木料，小心翼翼地燃起了一堆篝火。火焰跳跃着，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黑暗，在每个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尽管身处布满死亡痕迹的场所，但这一点点温暖和光明，还是带来了些许慰藉。
队员们围着火堆，沉默地吃着加热后的口粮。没有人说话，只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风的呜咽。目光偶尔会不由自主地瞥向中殿后方那片黑暗的区域，那里，曾经的守军留下了他们最后的印记。
艾琳娜博士靠在一个背对那片区域的柱子上，借着火光翻阅着笔记，但她的眼神有些游离，显然也无法完全沉浸其中。陆雪细心地为大家分发着维生素片，检查是否有冻伤迹象。
霍云峰和马库斯坐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低声交谈着。
“明天，我们需要更仔细地搜索这个要塞。”霍云峰说，“看看能不能找到地图、日志，任何能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或者附近区域情况的东西。”
马库斯点点头，目光扫过紧闭的大门：“今晚的值班人员最好加倍，我总感觉这个地方很不对劲。”
夜色渐深，安排了轮流值哨后，大部分人裹紧睡袋，在篝火旁和衣而卧。教堂外，是立陶宛冬夜无尽的寒冷与死寂，以及一座被改造成要塞又最终陷落的村庄所承载的、无人知晓的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