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兴二十年的秋风，带着秦岭的寒意，刮过汉中平原。
阳平关的城墙上，老兵陈武裹紧了身上打满补丁的旧甲，望着关外连绵的秋草。草色已经泛黄，像极了他头盔上锈蚀的铜饰——那头盔还是先帝定军山之战时发的，如今漆皮剥落，甲片松动，挡不住寒风，更挡不住箭矢。
“陈大哥，喝口热汤吧。”一个年轻士兵端着个破陶碗跑过来，碗里飘着几粒米糠，浑浊的汤水上浮着几片野菜叶。这是他们今天的早饭，也是唯一的一顿。
陈武接过碗，手指冻得发僵，连碗都快握不住。他从军三十年，跟着先帝从新野打到成都，又跟着丞相守了十年汉中，从没见过这么窘迫的光景。去年冬天，军粮就开始短缺，到了今年秋天，更是连每日半斤糙米都凑不齐，只能用米糠和野菜填补。
“斥候还没回来？”陈武喝了口汤，野菜的苦涩味刺得喉咙发疼。
“没呢，”年轻士兵名叫赵勇，是三年前刚从军的新兵，“不过昨夜有消息说，魏军在陈仓道集结了不少兵马，怕是……要来了。”
陈武的心沉了沉。魏军要来，他不怕。当年夏侯渊的精锐、张合的骑兵，他都见过，刀光剑影里滚过来的人，早就把生死看淡了。可他怕的是，这关里的士兵，能不能拿起刀。
“去看看伙房还有多少粮。”陈武放下碗，声音沙哑。
赵勇刚要走，就见伙夫老李抱着个空麻袋跑过来，脸都白了：“陈队正，没了！最后一点米糠昨晚都煮了，现在库房里就剩下几捆干柴！”
城墙上的士兵们听到这话，顿时炸开了锅。
“怎么就没了？上个月不是说成都要送粮来吗？”
“我婆娘孩子还在关内等着我送粮回去，这可怎么办？”
“再这样下去，不等魏军来，咱们就得饿死了！”
陈武猛地一拍垛口，沉声道：“都吵什么！咱们是蜀军，是守汉中的兵，就算饿死，也得把这关守住！”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士兵们已经快撑不住了。上个月，有个小队去山里打猎，结果全跑了，据说逃去了魏地；还有人偷偷把盔甲卖了，就为了换几个饼子。再这样下去，不等魏军进攻，阳平关自己就先散了。
他想起三个月前，送粮官来的时候，他曾拉着那官差问：“成都的粮到底什么时候到？”
那官差拍着胸脯说：“快了快了，丞相在祁山打了胜仗，陛下高兴，特意拨了十万石粮，过几日就到。”
可这“过几日”，一过就是三个月。后来他才从一个逃回来的民夫嘴里得知，那十万石粮根本没出成都——一半被黄皓拿去送给了东吴，另一半被李严的人倒卖了，换成了金银，堆进了私人库房。
“队长，你看那边！”赵勇突然指着关外喊道。
陈武抬头望去，只见远处的官道上，出现了一队车马，看旗号是成都来的。他心里一紧，连忙让人去通报守将魏延。
半个时辰后，魏延骑着马，带着几个亲兵来到城门口。他看着那队车马，眉头拧成了疙瘩——车马不多，装粮的麻袋也瘪瘪的，根本不像十万石的样子。
“来的是谁？”魏延沉声问道。
从车上跳下来一个小吏，是黄皓身边的亲信，名叫王信。他脸上堆着假笑，拱手道：“魏将军，小人奉陛下之命，送粮来了。”
“粮呢？”魏延的目光扫过那些麻袋。
王信干咳了两声：“回将军，最近南中那边要用粮，成都的库房也紧，所以……这次先送来了五千石，剩下的，过些日子再补。”
“五千石？”魏延气得差点拔剑，“陛下难道不知道阳平关有三万人马？五千石够吃几天的？！”
“将军息怒，”王信往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不变，“陛下说了，军中艰苦，将士们当以国事为重，暂且忍耐些。再说，魏将军是百战老将，肯定有办法让弟兄们吃饱肚子，对吧？”
这话明着是捧，实则是把难题扔给了魏延。魏延气得浑身发抖，却偏偏发作不得——王信是黄皓的人，打了他，就等于打了黄皓的脸，传到陛下耳朵里，没他好果子吃。
“把粮卸了。”魏延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士兵们七手八脚地把麻袋搬下来，打开一看，里面的糙米里混着不少沙子和石子，还有一半是发了霉的。
“这就是给我们吃的？”赵勇气得把麻袋摔在地上，“他们在成都吃香的喝辣的，就给我们送这个？”
“住口！”魏延喝止了他，可心里的火气却越烧越旺。他望着那些发霉的粮食，又看了看城墙上士兵们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只觉得一阵无力。
王信把魏延拉到一边，低声道：“将军，小人偷偷告诉您，这粮还是李严大人特意从江州调的。黄公公说了，您在汉中劳苦功高，等过了这阵子，就奏请陛下，给您加官进爵。”
魏延猛地甩开他的手，冷冷地说：“本官不要什么加官进爵，只要粮！只要能让弟兄们活下去！”
王信脸上的笑容终于消失了，皮笑肉不笑地说：“将军这话，小人可不敢回禀陛下。告辞了。”说罢，他跳上车，扬长而去。
看着车马远去的背影，陈武走到魏延身边，低声道：“将军，不能再等了。再不想办法，弟兄们真要哗变了。”
魏延望着关外的秦岭，沉默了许久。秦岭那边，就是曹魏的地盘，那里有充足的粮草，有暖和的棉衣。这些年，总有些士兵偷偷跑过去，他不是不知道，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都是爹娘生的，谁不想活下去？
“去南山，”魏延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南山里有猎户，有存粮，跟他们买，用咱们的兵器换也行。”
这是饮鸩止渴的办法。兵器是士兵的命，没了兵器，怎么打仗？可他实在没有别的办法了。
陈武和赵勇带着一队士兵，走进了南山。山林里弥漫着雾气，枯枝败叶踩上去沙沙作响。走了大半天，才遇到一个猎户。
“老乡，我们买粮。”陈武拿出仅剩的几个铜钱。
猎户是个老汉，看着他们身上的旧甲，叹了口气：“不是老汉不卖给你们，是真没有。去年冬天雪大，猎物少，今年开春又闹蝗灾，家里的存粮早就见底了。”
“那……那附近的村寨呢？”赵勇急道。
“村寨？”老汉摇了摇头，“前阵子官府来征粮，说要给前线送，把各家各户的粮都搜光了，有几户人家不愿意，被打得半死……现在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也快饿死了。”
陈武和赵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绝望。他们以为自己苦，没想到百姓更苦。所谓的“征粮送前线”，不过是官吏们盘剥百姓的借口，那些粮食，最终都进了私人的腰包。
往回走的路上，赵勇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一片山坡：“队长，你看那是什么？”
陈武望去，只见山坡上有几个人影在动，像是在耕种。走近了才看清，是几个穿着魏兵服饰的士兵，正在田里收割小麦。旁边还立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魏地招垦，免租三年，管饱饭。”
“他们……他们是魏兵？”赵勇的声音有些发颤。
一个正在割麦的魏兵看到他们，停下手里的活，笑着喊道：“是蜀军弟兄吧？过来歇歇脚，喝口水？”
陈武握紧了手里的刀，警惕地看着他。
那魏兵放下镰刀，摊开手说：“别紧张，我们以前也是蜀军，上个月过来的。这边日子好过，有粮吃，有衣穿，长官也不打骂，比在阳平关强多了。”
另一个魏兵接话道：“是啊，弟兄们，别傻了。你们守着这空关有什么用？成都那边早就把你们忘了，再守下去，只能饿死。不如过来吧，好歹能活下去。”
赵勇的呼吸有些急促，他看了看那些金黄的小麦，又摸了摸自己空瘪的肚子，眼神里闪过一丝动摇。
“住口！”陈武厉声喝道，“你们忘了自己是汉人吗？忘了先帝的嘱托吗？”
“汉人？”那前蜀军士兵冷笑一声，“谁把我们当汉人看了？成都的官老爷们把我们当牲口使唤，曹魏却给我们饭吃。什么汉贼不两立，能让我们活下去的，才是好主子！”
这话像一把刀，刺中了陈武的痛处。他想反驳，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是啊，连活下去都成了奢望，还谈什么汉室，什么嘱托？
“走！”陈武拉着赵勇，转身往回走。他不敢再听，怕自己也会动摇。
回到阳平关，陈武把南山的情况告诉了魏延。魏延听完，久久没有说话，最后猛地一拳砸在桌子上，桌子腿应声断裂。
“备马，”魏延站起身，眼神里闪过一丝决绝，“我要去成都，面见陛下！”
陈武一惊：“将军，您现在去成都，不是自投罗网吗？黄皓和李严不会放过您的！”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魏延的声音带着一丝悲壮，“我是汉中守将，不能眼睁睁看着弟兄们饿死，看着这关隘失守。就算拼了这条命，我也要把实情告诉陛下！”
三日后，魏延带着两个亲兵，快马加鞭赶往成都。可他刚走到剑阁，就被一队埋伏的士兵拦住了。为首的是李严的侄子李丰。
“魏将军，奉李大人之命，特来请您回江州叙旧。”李丰皮笑肉不笑地说。
魏延知道，这是鸿门宴。李严怕他去成都告御状，要对他下手了。
“我要见陛下！”魏延拔出刀，“谁敢拦我？”
“将军何必呢？”李丰叹了口气，“陛下现在忙着和黄公公下棋，哪有功夫见您？您还是跟我们回去吧，至少能保住性命。”
魏延看着周围的士兵，他们脸上带着犹豫，显然也知道这是不义之举。可他们没有动，因为他们也要活下去——李严给了他们粮，他们就得听李严的。
“哈哈哈……”魏延突然大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悲凉，“想我魏延，一生征战，没想到最后竟死在自己人手里！先帝啊，丞相啊，不是魏延无能，是这蜀汉……真的没救了！”
他举起刀，没有砍向敌人，而是横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将军！”陈武从后面追上来，看到这一幕，目眦欲裂。
魏延看着他，露出一丝惨笑：“守住……守住阳平关……”
刀光闪过，鲜血染红了剑阁的石板。
消息传到阳平关，士兵们沉默了。陈武把魏延的尸体运回关内，埋在城墙下。没有墓碑，只有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汉将魏延之墓”。
那天晚上，赵勇和十几个士兵悄悄离开了阳平关，往南山的方向去了。陈武站在城墙上，看着他们的背影，没有追，也没有骂。他知道，他们只是想活下去。
秋风吹过，带着一股萧瑟的寒意。阳平关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却显得那么无力。陈武望着关外的黑暗，仿佛看到了曹魏的大军正在逼近，看到了阳平关的崩塌，看到了整个蜀汉的灭亡。
他想起魏延临死前的话，“这蜀汉，真的没救了”。以前他不信，现在却不得不信。当一个王朝连守边的士兵都喂不饱，当忠诚被当成愚蠢，当活下去的唯一办法是投靠敌人，那么它的灭亡，不过是时间问题。
陈武握紧了手里的刀，刀身冰凉。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守多久，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他也会像赵勇他们一样，为了一口饭而离开。但至少今夜，他要站在这里，守着这座空匮的粮仓，守着这道摇摇欲坠的最后防线。
月光洒在城墙上，照亮了陈武苍老的脸，也照亮了他眼中那一点点即将熄灭的光。汉中的秋天，越来越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