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民遮城头那面肮脏的白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了德·克拉克总督的脸上。
他站在热兰遮城堡的墙垛后,用望远镜死死盯着对岸那座已经洞开城门的赤嵌城。
他能看到,黑色的潮水正源源不断地涌入,将那座属于公司的商站彻底吞没。
没有炮火,没有攻城,甚至没有像样的抵抗。
就这样,降了。
“饭桶!一群懦夫!一群该被吊死的叛徒!”德·克拉克愤怒地将黄铜望远镜砸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撞击声。
他身边的副官和议员们噤若寒蝉,不敢接话。
一天前,他们还在嘲笑秦军的陆战能力,坚信只要守住热兰遮城,巴达维亚的援军一到,就能将这些东方人赶下大海。
可普罗民遮城的陷落,像一块巨石,砸碎了他们所有的幻想。
“总督阁下,亨德里克不是一个会轻易投降的人。”一名议员小心翼翼地开口,“一定是……一定是发生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
“我当然知道!”德·克拉克咆哮着,他指着城外那片已经开始安营扎寨的秦军,“他们切断了赤嵌城的水源!用攻心计瓦解了那些雇佣兵的斗志!这群野蛮人……他们根本不按规矩打仗!”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怒,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
热兰遮城虽然比普罗民遮城坚固百倍,城内也有独立的蓄水系统,但那支从岛屿南面冒出来的秦军,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寝食难安。
海路被封死,陆路被堵住。
这座远东最坚固的堡垒,真的成了一座孤岛。
“命令所有炮手,给我瞄准那些正在挖土的猴子!”德·克拉克红着眼睛下令,“让他们尝尝我们大炮的厉害!”
“阁下,他们的距离在一里之外,超出了我们大部分火炮的有效射程……”一名炮兵军官小声提醒。
“那就用重炮!给我轰!我不想看到任何一个活人在那片土地上站着!”
“遵命,阁下!”
几门笨重的岸防重炮被艰难地调整了角度,炮手们忙碌地装填着火药和实心铁弹。
“轰!轰!”
沉闷的炮声响起,黑色的铁球拖着弧线飞向远方,最终无力地落在秦军阵地前方几百步的空地上,砸起几团泥土,再没有了声息。
秦军阵地里,甚至没有引起丝毫的骚乱。
那些士兵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依旧沉默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兵铲。
这种无视,比任何嘲讽都更让人屈辱。
德·克拉克脸色铁青,他看着那些不紧不慢,却又高效得可怕的秦军,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
他看不懂。
那不是他认知中任何一种军队的攻城方式。
没有喧嚣的战鼓,没有漫无目的的骚扰。
只有挖掘,无休止的挖掘。
……
秦军阵地。
十六岁的少年水手,现在是一名光荣的工兵。
他正和上百个弟兄一起,奋力挥动着工兵铲,将挖出的泥土堆砌在身前,形成一道不断向前延伸的胸墙。
汗水浸透了号服,黏糊糊地贴在身上。
泥土的腥气和汗臭味混杂在一起,并不好闻。
“快点!都他娘的别偷懒!天黑之前,必须把交通壕挖到前面那条线!”队正的吼声在耳边回荡。
少年已经没什么力气了,两条胳膊酸得像是灌了铅。
他偷偷直起腰,想喘口气,却看到了一副让他终生难忘的景象。
以他们为起点,一条条“之”字形的深壕,如同巨大的蜈蚣,正顽强地向着远处那座名为热兰遮的巨大城堡蜿蜒爬去。
成千上万的士兵,在不同的区域同时作业。
有人负责挖掘,有人负责搬运,有人负责夯实垒土,有人负责铺设木板。
一切都井然有序,像一台精密的战争机器。
不远处,老兵正靠在一堆刚运到的沙袋上,悠闲地嚼着槟榔。
他看到少年在偷懒,嘿嘿一笑,也不骂他。
“小子,知道这叫啥不?”
少年摇了摇头。
“这叫,给红毛夷修坟。”老兵吐出一口红色的汁水,指着远处那高大的棱堡,“你看那乌龟壳,又高又厚。咱们的炮,离远了打不着,离近了,人就成了靶子。”
“所以,”他用下巴点了点脚下正在不断延伸的壕沟,“咱们就挖过去。一直挖到他脸跟前,把炮架在他家门口。到时候,他那墙再厚,也跟纸糊的没两样。”
少年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更远处的后方阵地上,十几头健壮的水牛,正拖拽着一门门用油布盖着的“开山霸王”,在临时铺就的木轨上,缓缓向前移动。
每前进一段距离,就有工兵上前,将后方的轨道拆下,再铺到前面去。
那场面,缓慢,笨拙,却带着一种不可阻挡的决心。
少年忽然明白了老兵的话。
这不是在攻城。
这真是在给一座城市,举行一场漫长而盛大的葬礼。
而他们,就是抬棺人。
……
时间,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天天过去。
热兰遮城上的荷兰人,眼睁睁看着那些致命的壕沟,从一个小点,慢慢变成一条清晰的线,再变成一道狰狞的伤疤,刻在城堡前的土地上。
三百码。
两百码。
一百五十码。
他们不是没想过反击。
他们组织过火枪手,试图冲出城去,破坏那些壕沟。
但迎接他们的,是秦军阵地里早已准备好的排枪和手榴弹。
每一次冲锋,都只是在阵前留下一地尸体,然后被打了回去。
他们也用火炮不断轰击,但那些“之”字形的壕沟,最大限度地规避了炮火的直射。
炮弹要么落在空处,要么只能徒劳地炸飞一些泥土。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住了城里每一个人的心脏。
德·克拉克总督的脾气一天比一天暴躁,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整个人瘦了一圈。
他每天都待在城墙上,看着那条离自己越来越近的“坟墓”,嘴里不停地咒骂着。
直到第三天黄昏。
当最后一段壕沟的尽头,距离热兰遮城最外围的棱堡墙角,只剩下不到一百码的时候,秦军的挖掘工作,终于停了下来。
城墙上,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荷兰士兵都屏住了呼吸,他们知道,最可怕的时刻,要来了。
在无数双惊恐的目光注视下,一门门盖着油布的“开山霸王”,被从壕沟后方推了出来。
士兵们揭开油布,露出了它们狰狞的真容。
短粗的炮管,巨大的口径,黑沉沉的炮身,散发着死亡的气息。
那不是他们熟悉的、用来抛射炮弹的臼炮。
这些怪物的炮口,是平直的,像一根根指向天空的巨指,冷冷地对准了他们引以为傲的棱堡。
“上帝啊……他们想干什么?”一名年轻的炮手声音发抖。
“直瞄……他们要用攻城炮直瞄射击!”经验丰富的老炮兵队长,脸色惨白如纸,“这个距离……这个距离……”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了。
在这个距离上,任何防御工事都失去了意义。
这不是炮击,这是处刑。
“开火!开火!拦住他们!”德·克拉克发出了歇斯底里的尖叫。
城墙上的火炮终于疯狂地怒吼起来,实心弹、链弹、霰弹,不要钱似的向着秦军的炮兵阵地倾泻而去。
然而,秦军早已在炮位前堆起了厚厚的沙袋和泥土胸墙。
大部分炮弹都被这些简陋但有效的工事挡住,只有少数炮弹幸运地越过障碍,却也无法造成致命的伤害。
秦军的炮手们,则完全无视了头顶呼啸的炮火。
他们冷静地按照口令,调整着炮口的角度,装填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带着尖头的巨大炮弹。
“全军,准备!”
周将军站在后方的高地上,举着望远镜,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校准,完毕!”
“一号至十号炮,目标,敌军一号棱堡!”
“装填,完毕!”
“开火!”
没有惊天动地的战鼓,只有一声冰冷的命令。
下一秒,大地猛地一震。
十门“开山霸王”同时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咆哮!
那声音,不像炮响,更像是十头远古巨兽同时挣脱了束缚,发出的怒吼。
炽热的火光从炮口喷涌而出,浓重的白烟瞬间笼罩了整个阵地。
德·克拉克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他看到十个小黑点,带着刺耳的尖啸,几乎是呈一条直线,狠狠地撞向了他面前那座花费了无数金钱和心血,足以抵挡任何舰队炮击的星形棱堡。
他预想中,炮弹被坚固墙体弹开的画面,没有出现。
“轰隆——!!!”
十声爆炸,几乎在同一瞬间响起,汇成了一股毁灭性的声浪。
德·克拉克亲眼看见,一枚炮弹,不是砸在墙上,而是像烧红的刀子切进黄油一样,直接钻进了厚达数米的砖石结构中。
紧接着,那片墙体,猛地向内一鼓,随即炸裂开来!
无数的砖石、碎块、泥土,混合着守军的残肢断臂,被一股恐怖的力量从内向外掀飞,喷上了十几米的高空。
坚不可摧的棱堡外墙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直径超过三米的巨大豁口!
浓烟和粉尘,正从那个黑洞洞的伤口里不断涌出。
一炮!
仅仅一炮!
城墙上,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无论是荷兰士兵的尖叫,还是军官的咒骂,都在这一刻被彻底抹去。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那个巨大的豁口,看着那如同被巨人啃了一口的城墙,大脑一片空白。
德·克拉克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感觉自己的灵魂,都随着那声爆炸,一起被炸出了体外。
他引以为傲的,被誉为远东第一要塞的热兰遮城,在这些黑洞洞的炮口面前,脆弱得就像沙滩上的城堡。
“不……不可能……”他喃喃自语,眼神涣散,“这……这是魔鬼的武器……”
不等他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第二轮,预备——”
“开火!”
冰冷的声音,再次从对岸传来,如同死神的宣判。
又是十道火光闪过。
这一次,整个棱堡,都在剧烈的爆炸中,彻底崩塌。
天,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