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阳殿的雷霆余威尚未散尽，那废黜的诏书如同凛冬最刺骨的寒风，已然席卷了整个宫廷。曾经象征着某种微妙平衡与帝王旧情的北宫增成舍，此刻门户洞开，内侍监正带着人面无表情地清点、封存着里面的一切用度器物，那些曾经象征着“最高标准”供给的精美物件，如今看来，不过是讽刺的见证。
而这一切繁华的终点，是皇宫西北角那片被高墙隔绝、连阳光都似乎吝于光顾的区域——永巷冷宫。
这里与增成舍的雅致清冷截然不同，是另一种彻头彻尾的、被时光和权力遗弃的荒芜与破败。残雪堆积在枯死的杂草丛中，屋檐下挂着冰凌，几处宫室的窗棂破损，用破旧的草席勉强遮挡着风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陈腐的、混合着灰尘和淡淡霉味的气息，寂静得只能听到自己脚步踩在碎雪和枯枝上的“咯吱”声，以及远处不知哪个角落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如同鬼魅般的啜泣。
郭圣通没有乘坐凤辇，只披着一件厚实的玄色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容颜，在琥珀和两名玄甲卫的无声护卫下，踏入了这片被视为宫廷禁忌之地的领域。她的步伐很稳，走在覆着薄冰的石板路上，目光平静地扫过两旁的断壁残垣。这里，埋葬了太多失败者的青春、野心和生命。前世的她，最终是否也曾被丢弃在类似的地方，含恨而终？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心中却奇异地没有泛起太多波澜。
引路的内侍在一处看起来相对完整，却也最为阴森偏僻的宫室前停下，躬身低语：“娘娘，就是这里了。”
宫门是破旧的木门，上面挂着一把沉重的铜锁。内侍上前打开，刺耳的“吱呀”声在死寂中传出老远。一股更加浓重的阴冷潮气扑面而来。
郭圣通示意琥珀和玄甲卫留在门外，独自一人，迈步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一扇高而小的窗户透进些许灰白的天光，勉强照亮了这方狭小破败的空间。四壁斑驳，墙角结着蛛网，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缺腿用石头垫着的破桌，便再无他物。没有炭火，寒气仿佛能渗入骨髓。
阴丽华就蜷缩在那张硬板床的角落，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被撕扯掉部分代表品级装饰的旧宫装，冻得嘴唇发紫，浑身瑟瑟发抖。短短几个时辰，从云端跌入泥沼，巨大的恐惧、绝望和羞辱，已经将她折磨得形销骨立，原本柔美的面容此刻憔悴不堪，眼神涣散，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上面甚至还沾着些被拖拽时沾染的草屑尘土。
听到脚步声，她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抬起头。当她的目光适应了昏暗，看清逆光站在门口、那个身披玄色斗篷、身姿挺拔的身影时，她涣散的瞳孔骤然收缩，随即爆发出如同濒死野兽般的怨毒与疯狂！
“是你！郭圣通！”她猛地从床上扑下来，几乎是爬着冲向郭圣通，声音嘶哑尖利，带着蚀骨的恨意，“你这个毒妇！你来看我笑话是不是？！你满意了？！你把我害到这般田地，你满意了？！”
她试图去抓扯郭圣通的衣摆，却被郭圣通微微侧身，轻描淡写地避开了。阴丽华扑了个空，狼狈地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扬起一片灰尘。
郭圣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兜帽下的面容平静无波，眼神里没有胜利者的得意，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片看透了世事沧桑的、近乎漠然的平静。她缓缓摘下兜帽，露出那张依旧年轻娇艳、却笼罩着威严与冷冽的脸庞。
“害你？”郭圣通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丝冰冷的回音，“阴丽华，走到今日这一步，难道不是你自己选择的吗？”
“我选择的？！”阴丽华趴在地上，仰着头，泪水混着灰尘在她脸上冲出肮脏的沟壑，她歇斯底里地哭喊着，“若不是你！若不是你抢了我的后位！夺了陛下的宠爱！我怎么会……我怎么会走到这一步？！是你逼我的！都是你逼我的！”
“后位？”郭圣通轻轻重复着这个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虚无的弧度，“这后位，从来就不该是你的执念。至于宠爱……”她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阴丽华，看到了更遥远的过去，“刘秀的心，从始至终，何曾真正完全属于过任何人？你痴缠于此，不过是作茧自缚。”
“你胡说！”阴丽华厉声反驳，眼神却因郭圣通话语中那份洞悉而闪过一丝慌乱，“陛下他……他当初明明……”
“当初如何？”郭圣通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时移世易，他首先是帝王，然后才是男人。你沉浸在过去那点微末情分里，看不清局势，妄图以卵击石，最终粉身碎骨，怪得了谁？”
她缓缓踱步，打量着这间冰冷的囚室，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阴丽华的心上：“你可知，我为何今日要来？”
阴丽华死死地盯着她，眼中是疯狂的恨意与不解。
郭圣通停下脚步，转过身，目光再次落在阴丽华那狼狈不堪的身上，那眼神，仿佛在看一个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悲剧。
“我来，是为了却一桩因果。”她缓缓说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过去的空旷，“阴丽华，你相信……轮回吗？”
阴丽华一怔，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个。
郭圣通并不需要她的回答，她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时空诉说：“在另一个可能里，或许是你，站在长秋宫的高处，俯瞰着被打入尘埃、失去一切的我。看着我的儿子们或废或死，看着我的女儿夭折，看着我的家族零落……而你，或许会端着那杯鸩酒，微笑着，对我说：‘姐姐，上路吧。’”
她的语气平铺直叙，没有怨恨，没有激动，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然而，那话语中描绘的场景，却让阴丽华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一股莫名的寒意从脚底窜起。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阴丽华色厉内荏地喊道，眼神却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惧。
郭圣通微微倾身，靠近了她一些，那双凤眸深邃得如同寒潭，清晰地映照出阴丽华惊恐扭曲的倒影。
“那杯鸩酒，前世你敬我。”郭圣通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最终的审判，“今生这冷宫孤寂，便是我……还你的。”
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这八个字，如同惊雷，在阴丽华的脑海中轰然炸响！她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郭圣通，看着对方那平静得可怕的眼神，一个荒诞却让她毛骨悚然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升起——她说的，可能是真的！那种洞悉一切、仿佛亲身经历过的语气，绝不是在虚言恫吓！
“不……不可能……你疯了！郭圣通，你疯了！”阴丽华尖叫着，试图用声音驱散那无边的恐惧，她蜷缩着向后蹭去，直到背脊抵住冰冷的墙壁，退无可退。
郭圣通直起身，不再看她那副癫狂恐惧的模样。她环视这间注定要囚禁阴丽华直至死亡的牢笼，心中那片积郁了两世的、厚重的、带着血泪的怨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正在一点点消融、汽化，最终，化为一片虚无的平静。
结束了。
真的结束了。
前世饮下的那杯毒酒的灼痛，孩子们哭泣的脸庞，家族覆灭的惨状……那些曾经日夜啃噬她的噩梦，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失去了力量。大仇得报，因果已清。
她不再理会身后那陷入疯狂呓语和绝望诅咒的阴丽华，那些恶毒的言语，如今听在她耳中，不过是败犬最后的哀鸣，再也无法在她心中掀起半分涟漪。
郭圣通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那扇敞开的、通往光明的破旧木门。门外，琥珀和玄甲卫沉默地侍立着，远处，是鄗城皇宫层层叠叠的、象征着权力与秩序的殿宇楼阁。
她迈出冷宫的门槛，重新将兜帽戴上，遮住了略显苍白的脸颊，也遮住了那双已然彻底涅盘重生的眼眸。
阳光刺破云层，洒落在永巷的积雪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郭圣通微微眯起眼，感受着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
前尘旧怨，至此烟消云散。
从今往后，她的目光，将只看向前方，看向那属于她和她孩子们的，万里江山，锦绣未来。
凤翼已振，再无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