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中华门的城墙就被炮声震得发颤。谷寿夫的部队像是疯了，十几门重炮对着瓮城缺口猛轰，炮弹炸开的冻土混着碎石往藏兵洞里灌，油灯被震得来回晃，光焰忽明忽暗，映着士兵们满是血污的脸。
陆铭凡扒着城墙的断口往外看，雪地里的日军像黑色潮水般涌来，最前面是五辆九五式坦克，履带碾过冻土的“咯吱”声，隔着百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他摸了摸口袋里那张皱巴巴的战术图——这是他前世在国防科技大学画过无数次的“城市防御示意图”，可此刻图上的防线，在日军的钢铁洪流面前，竟像张薄薄的纸。
“团长！鬼子坦克冲过来了！战壕快被碾平了！”周正的声音从第一道防线传来，带着嘶吼，“重机枪卡壳了！弟兄们快顶不住了！”
陆铭凡抓起身边的步枪，刚要往战壕跑，就被老陈拽住 ——断腿的老陈坐在滑橇上，手里攥着半截炸药包，布包上还沾着他昨晚熬药时的药渣：“团长，让我去！我断了腿跑不了，这炸药包塞进坦克履带，还能换辆鬼子的铁疙瘩！”
“不行！” 陆铭凡按住他的手，掌心触到老陈冰凉的指节，“你还得帮郑凯盯着地道，挖通了才能炸指挥部！”他转头喊小陈，“你跟我去战壕，给周正送手榴弹！”
小陈刚应了声，就看见李胜带着十几个士兵从箭楼跑下来，每个人手里都攥着绑了刺刀的步枪，军装上的血已经冻成了黑痂：“团长！鬼子步兵跟在坦克后面，箭楼的狙击手快没子弹了，我带弟兄们去填战壕！”
他们刚冲到战壕边，一辆坦克就已经碾到了战壕前，履带卷着雪和泥土，把一个年轻士兵的步枪压成了麻花。那士兵红着眼，抱着集束手榴弹就往坦克底下钻，没等靠近，就被坦克旁的日军机枪扫中，身体晃了晃，栽进战壕里，手里的手榴弹“哐当”一声滚到陆铭凡脚边。
“小鬼子！”陆铭凡抓起手榴弹，拉了弦就往坦克履带下扔。“轰” 的一声，履带被炸得歪了半截，坦克却没停，歪歪扭扭地继续往前冲。他刚要再掏手榴弹，就感觉后背被人推了一把——是小陈，少年抱着块石头，朝着坦克的了望口砸过去，石头撞在装甲上弹开，小陈却被坦克的机枪扫中了肩膀，血瞬间渗红了棉衣。
“小陈！”陆铭凡扑过去把他拽到战壕里，撕开他的棉衣，看见弹孔还在冒血。小陈咬着牙，从怀里掏出母亲的蓝布帕子，塞到陆铭凡手里：“团长…… 别管我……地道…… 郑凯连长说快挖通了……”
陆铭凡攥着那块染血的帕子，指节泛白。他想起前世在历史书上看到的南京保卫战——1937 年12月12日，中华门失守，守军溃散，可他明明带着后世的知识来的，明明挖了地道、布了防线，却还是看着弟兄们一个个倒下，看着小陈这样的少年也溅血战场。愧疚像根针，扎得他心口发疼：要是他能早点算出日军的进攻时间，要是他能多找到些弹药，是不是就能少死几个人？
“团长！战壕快被突破了！”周正的声音又传来，他的胳膊中弹了，却还扛着挺歪把子机枪，对着日军扫。几个日军已经跳进战壕，刺刀朝着他扎过来，周正用机枪一挡，刺刀划开了他的手背，血顺着机枪的枪管往下流。
陆铭凡把小陈交给卫生员，抄起地上的刺刀就冲上去。日军的刺刀迎面扎来，他侧身躲开，刺刀划开了他的衣襟，冷风灌进去，冻得他一哆嗦，却反手把刺刀捅进了日军的胸口。日军倒下去时，他看见对方领口的军衔 —— 是个曹长，胸前还别着枚攻占上海的勋章。
“噗嗤”一声，另一把刺刀从侧面扎来，陆铭凡没躲开，腰侧被划开道口子，血瞬间流了出来。李胜从后面冲过来，一刀砍在那日军的脖子上，日军的血溅了陆铭凡一脸，温热的液体混着雪水往下淌。“团长！你怎么样？”李胜扶着他，声音发紧。
正说着，城墙西侧突然传来一阵微弱的喊杀声，混着机枪的闷响。陆铭凡眯眼望去，雪雾里跌跌撞撞跑来一队人 ——最前面的是孙伯龄，他的左臂吊在胸前，军装被烧得只剩半截；后面跟着的是153旅机枪连班长张振邦，他扛着一挺受损的重机枪，枪身上还挂着日军的刺刀，身后跟着的几个士兵，个个带伤，有人还背着昏迷的战友；林悦走在最后，他的裤腿被血浸透，手里攥着把工兵铲，铲尖上还沾着脑浆。
“孙伯龄！你们回来了！”陆铭凡心里一紧，他记得让他们带一个加强连（足足一百八十人）去城西接应被困的记者，可眼前算上伤员，也只剩十七个人。
雪粒子砸在城砖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混着远处隐约的炮响，压得人胸口发闷。孙伯龄踉跄着扑到陆铭凡面前，吊臂上的绷带早被血浸透，黏在军装里，每动一下都扯得他龇牙咧嘴。他身后跟着个戴破眼镜的男人，怀里紧紧抱着个铁皮盒，盒角磕出了坑，却被防水油布缠得严严实实；旁边的姑娘左臂缠着绷带，血渗过纱布，正用右手扶着男人的胳膊，一步一挪地往前挪——是顾记者和苏晚。
“团长……城西全是鬼子的游动哨！”孙伯龄喉咙里像塞了砂纸，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们找到顾记者和苏晚同志时，他们记者同志拍了不少鬼子暴行的照片…… 鬼子已经搜到附近了，弟兄们为了护着他们往回冲，拼到只剩这十七个……”
顾记者抢上一步，把怀里的铁皮盒往陆铭凡面前递，手还在抖，却死死攥着盒盖不放：“陆团长！这里面是胶卷和照片，有朱雀大街被烧的样子，有鬼子浇汽油烧人的画面，还有…… 还有他们挑着人头逛街的证据！我和苏晚一路把它护在身上，油布裹了三层，连水都没沾到一点！” 他说着，掀开油布一角，露出里面泛黄的照片—— 一张照片上，日军的坦克正对着逃命的人群扫射，雪地上的血痕像一条条红蛇，触目惊心。
苏晚靠在断墙上喘着气，左臂的伤口还在渗血，却伸手按住顾记者的手，把铁皮盒重新裹紧：“顾哥，先别打开，怕被鬼子的侦察机看见反光。” 她抬头看向陆铭凡，眼里还带着未散的惊惶，却透着股韧劲，“回来的路上遇到鬼子巡逻队，张班长用重机枪断后时，我替顾哥挡了一枪 —— 这盒子，我们俩就算死，也没敢松过手。”
陆铭凡的目光落在那只铁皮盒上，指尖触到油布上的凉意，心里突然一紧。他想起前世在历史博物馆里，那些模糊的南京大屠杀照片旁，标注着“部分影像资料遗失于战火”——眼前这盒东西，是能让暴行昭告天下的铁证，是比子弹更重要的东西。
“团长！”张振邦把重机枪往雪地上一杵，“咔嗒”一声，本就变形的支架断了一根，机枪歪在雪地里，像头疲惫的野兽。他抹了把脸上的血和雪，指缝里还嵌着弹片碎屑：“机枪班的弟兄…… 就剩我、两个新兵，还有林悦带来的两个通讯兵了。鬼子的掷弹筒对着我们的掩体炸，老李他们为了护着顾记者和苏晚，抱着炸药包冲上去，连尸首都没找着……”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哽咽着攥紧了机枪枪管，“我对不起弟兄们，没把他们全带回来……”
林悦蹲在苏晚身边，帮她重新包扎伤口，指尖触到渗血的纱布时，苏晚却猛地一颤——不是疼，是想起了什么。“还有三个弟兄，为了引开鬼子，往反方向跑了。” 她抬头时，眼圈红了，“我们听见他们的喊声越来越远，然后是枪声…… 应该是没了。”
陆铭凡扫过眼前的残兵：十七个人里，十个得靠人扶着才能站，顾记者的眼镜碎了一片，苏晚的左臂吊在胸前，孙伯龄的吊臂几乎抬不起来，张振邦的军裤被弹片划开个大口子，露出冻得发紫的伤口。他想起出发前，那个一百八十人的加强连站在城墙下，齐声喊 “一定把记者和资料带回来”，现在却只剩这么点人，心脏像被重锤砸了一下，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是我考虑不周。” 陆铭凡的声音发哑，腰侧的伤口还在流血，血顺着裤腿往下滴，在雪地上积成小小的血洼，“要是我多派两个班的掩护，要是我给你们配些反坦克手雷……”
“团长！别这么说！” 顾记者突然打断他，把铁皮盒往自己胸口又按了按，铁皮盒硌得他肋骨生疼，却像护着块滚烫的烙铁，“这些东西没丢，就是弟兄们没白死！你看这张——” 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照片，边角已经磨毛了，“这是苏晚趁鬼子不注意拍的，他们把老百姓绑在电线杆上烧，我们躲在断墙后，看着火一点点烧上去…… 这些，必须让外面的人知道！”
陆铭凡接过照片，指尖抚过画面上模糊的火光，前世在历史书上看到的文字突然有了具象的模样——那些冰冷的 “日军暴行”，原来是这样活生生的血泪。他把照片还给顾记者，伸手接过那个铁皮盒，入手沉甸甸的，像是捧着无数冤魂的期盼。
“孙伯龄，你带伤员去藏兵洞，把这铁皮盒锁进老陈的工具箱，钥匙你亲自管着。” 陆铭凡的声音突然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顾记者，苏晚，你们俩在藏兵洞休整，资料绝对不能离身——哪怕鬼子冲进来，也得把它藏好，这比我们的命还重要。”
“团长！” 张振邦突然站直了，把断了支架的重机枪抱起来，“我把机枪拆了，能用的零件给周正的歪把子凑合用！只要还能打出子弹，我就还能守在战壕里，等…… 等没回来的弟兄们归队！”
林悦也跟着站起来，帮苏晚把铁皮盒又裹了一层油布：“我去帮卫生员处理伤口，顺便盯着藏兵洞的暗门，绝不让鬼子靠近资料。”
就在这时，藏兵洞的方向传来郑凯的喊声，带着点急切：“团长！地道挖通了！炸药包都固定好了！就等你下令！”
陆铭凡回头望了眼藏兵洞的方向，又看了看眼前的残兵 ——顾记者的眼镜片反射着雪光，苏晚正把铁皮盒往怀里塞，孙伯龄扶着伤员慢慢往洞边走，张振邦已经蹲在雪地里拆机枪零件。他深吸一口气，腰侧的伤口还在疼，可心里的愧疚渐渐被一股劲顶了起来：不能撤，至少现在不能。这些照片影像还没安全送出，没回来的弟兄还等着一个交代，中华门这道线，得再撑下去。
“郑凯！再等等！” 陆铭凡朝着藏兵洞的方向喊，声音穿透了雪雾，“等我们把弟兄们都聚齐，等资料安全了，再炸指挥部！”
战壕里，周正的歪把子机枪突然响了起来，是张振邦拆下来的零件凑好的。子弹扫过雪地里的日军，倒下一片，剩下的人缩在掩体后不敢冒头。孙伯龄回头望了眼城墙，吊臂上的血还在流，却咧嘴笑了——至少，他们把最重要的东西带回来了，至少，还有机会让鬼子的暴行，暴露在太阳底下。
雪越下越大，把战壕里的血迹盖了一层又一层，可顾记者怀里的铁皮盒，始终是暖的——那里面装着的，是孤城喋血里，最不能丢的希望。陆铭凡靠在城砖上，望着远处日军的阵地，指尖还留着铁皮盒的凉意，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所有人都安全，等这些资料送出南京，再跟谷寿夫，算总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