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元殿出来，沈砚的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春日傍晚的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凝重。
皇帝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那句关于“纯臣”与“七皇子之臣”的诘问，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真切地感受到了天威难测和身处权力漩涡中心的寒意。
他没有回萧彻那儿，而是径直出了宫，返回了卫国公府。
他需要静一静，也需要……面对另一场预料之中的风暴。
果然，刚回到自己的院子不久，父亲沈擎身边的老管家便来传话，国公爷在书房等他。
沈砚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袍，走向那座他自幼便觉得威严有余、温情不足的书房。
书房内，烛火通明，沈擎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并未像往常一样处理公务，而是闭目养神，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
他身形依旧挺拔，但鬓角似乎又添了几缕不易察觉的白发。
“父亲。”沈砚躬身行礼。
沈擎缓缓睁开眼，目光如电，落在沈砚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开口，声音低沉：“陛下今日召见你了？”
“是。”沈砚垂首应道。
“所为何事？”沈擎的语气听不出喜怒，但熟悉他性情的沈砚知道，这平静之下蕴藏着风暴。
沈砚略一沉吟，将皇帝的问话，尤其是关于“纯臣”与“七皇子之臣”的选择，省略了部分细节，但核心意思清晰地转述给了父亲。
他知道，在这位忠于皇权、恪守臣节的老父亲面前，隐瞒并无意义。
沈擎听完，沉默了许久。
书房内只听得见烛火摇曳的轻微噼啪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压抑的沉重。
“砚儿，”良久，沈擎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沧桑，
“你可知，我卫国府一脉，自太祖时起，便以军功立世，世代忠良，只忠于龙椅上的君王，不参与皇子纷争，此乃立身之本，亦是存续之道！”
他的目光锐利起来，紧紧盯着沈砚：“为父知你与七殿下情谊深厚，你为他奔走，为他涉险，这些，为父看在眼里，也曾默许。
只因七殿下当时势微，你的行为尚可解释为少年义气，陛下或许也不会过于追究。”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严肃：“但如今，情况不同了！陛下亲自过问，甚至出言试探！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七殿下已经不再是那个无人问津的皇子，他开始进入某些人的视野，也开始……被置于风口浪尖！”
沈擎站起身，走到沈砚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陛下为何突然指了林文正的女儿做伴读？林文正是清流领袖，门下故旧遍布朝堂！
这是陛下的平衡之术！是在七殿下身边，放上一个代表着规矩、体统和文官势力的眼睛和筹码！”
他深吸一口气，苦口婆心，几乎带着恳求的意味：“砚儿，听为父一句劝，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与七殿下保持距离！莫要再那般……那般毫无保留！
我卫国府绝不能行差踏错，卷入夺嫡之争的泥潭！这是灭门的祸事！你明白吗？”
他看着沈砚，眼中是作为一个父亲和族长的深切忧虑：“陛下今日问你，是忠君还是忠皇子，其意不言自明！他是在警告你，也是在警告我们卫国公府！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只需恪守伴读本分，对七殿下保持礼节，对林小姐以礼相待，不偏不倚，做一个真正的纯臣，方是保全自身、保全家族的正道！”
烛光下，父亲眼中那混合着担忧、急切和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巨大的浪潮向沈砚压来。
他知道父亲的话有道理，是历经官场沉浮、明哲保身的金玉良言。
置身事外，保持中立，确实是眼下最安全、最聪明的选择。
如果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穿越者，或许会采纳。
如果他只是将萧彻视为一个需要投资的政治符号，或许会犹豫。
但是，他不是。
他脑海中闪过冷宫墙角那个无声哭泣的小小身影，闪过两人在树洞分享秘密的时光，闪过风雪中艰难跋涉的寒冷，
闪过萧彻为他吸出毒血时的眼泪，闪过月下那郑重的“唯一最好的兄弟”的誓言，也闪过那双逐渐变得坚定、开始向往更广阔天地的清澈眼眸……
六年来的点点滴滴，早已将他们的命运紧紧缠绕在一起。
那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是早已融入骨血的本能。
他看着父亲焦急而威严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理解，有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动摇的坚定。
他缓缓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那双总是带着几分跳脱不羁的眸子里，此刻却清澈见底，闪烁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义无反顾的光芒。
他后退一步，撩起衣摆，对着沈擎，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然后，他直起身，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石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父亲的教诲，孩儿铭记于心，卫国公府的立场，孩儿亦深知其重。”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那句早已注定、永不会更改的答案：
“但是，父亲……”
“我的心，早就选好边了。”
书房内，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
沈擎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他死死地盯着儿子，脸上血色尽褪，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
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带着无尽的疲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他知道，他拦不住了。
这个他看着长大，总以为性子跳脱、不堪大用的儿子，早已在他未曾留意的时候，长出了坚硬的翅膀，
并且，义无反顾地飞向了他自己选择的布满荆棘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