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胪寺的风,最先拂动的是悬挂在廊下的琉璃宫灯,灯中烛火摇曳,将一众使节与朝臣的脸映得明明暗暗。
一场为彰显大周国力而设的会盟夜宴,此刻正被丝竹与醇酒浸泡得恰到好处,每个人脸上都挂着得体的、滴水不漏的笑意。
惊蛰站在紫宸殿通往宴厅的月台之上,夜风吹动她监军判官的袍角,猎猎作响。
她的目光穿过珠帘与人群,精准地锁定了兵部侍郎裴行俭。
这位老臣今日格外沉默,只是偶尔举杯,眼神却总是不经意地飘向北狄使节团的方向。
鱼,已经将饵吞进了腹中。
三日前,一份详尽无比的“北境紧急布防图”经由一名她亲自遴选、家世清白却不善钻营的书吏之手誊抄完成。
那书吏被特意安排在了岑寂生前常坐的笔录位,桌案上还残留着前人淡淡的墨痕。
果不其然,次日裴行俭借奏禀军务之机,宽大的官袍袖口在案牍间轻轻一拂,一卷伪装成普通公文的帛书已然滑入掌心。
当夜,鸿胪寺裴行俭下榻的院落书房内,几不可闻的低语顺着梁柱内预设的细弦,传入了惊蛰耳中。
“若此图属实……大周北境兵力竟已虚弱至此。唯有引突厥为援,内外夹击,方能逼陛下醒悟,悬崖勒马!”
听着那压抑着激动与决绝的声音,惊蛰身侧的影卒只觉不寒而栗。
而她自己,脸上却毫无波澜,只是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这世上最坚固的牢笼,从来不是铁铸,而是由“正义”与“信仰”编织而成。
要破局,便要先找到对方的“同道”。
惊蛰并未惊动裴行俭,而是将目标转向了真正的“客人”——北狄密使,斛律真。
她换上一身鸿胪寺译婢的装束,在斛律真抵达馆驿的第一个黄昏,亲自送去了一盒来自西域的糕点。
糕点之下,压着一张字条,上书八字:“故人之女,托我问候。”
斛律真起初只当是南朝官员惯用的拉拢伎俩,不屑一顾。
可当他随意捻起一块玛仁糖送入口中,咀嚼的动作却猛然一僵,脸色瞬间骤变。
那股混杂着杏仁、蜂蜜与极少量风干牛乳的独特味道,是多年前他那个远嫁西域、早已失联的妹妹,在童年时独创的戏作。
这世上,除他二人,绝无第三人知晓。
次日正午,他依字条指引,在馆驿后园的僻静假山处,等到了那位自称“故人之女”的婢女。
当惊蛰摘下遮面的纱巾,露出那张清冷而锐利的脸时,斛律真眼中的惊疑更甚。
“你……”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惊蛰开门见山,声音平直如线,“我知道你想带回一份足以让你在可汗面前立下大功的情报。但你真正想要的,不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豪赌,而是活着回到你妹妹身边。”
她不等对方反应,便将赵翁的供词与那本药方簿的复印件递了过去。
“你所以为的‘盟友’,是一个被药物操控、只会复述唇语的活死人;一个被仇恨蒙蔽、遭人胁迫的老仆;还有一个,是自以为在匡扶社稷、实则被人当枪使的愚臣。”惊蛰的目光如针,直刺斛律真的内心,“而我,能让你带着一份足以向你君主交代的‘胜利’归去——只要明日会盟,你按我说的做。”
此刻,鸿胪寺宴厅之内,酒过三巡。
武曌斜倚凤辇,笑意盈盈地接受着各国使节的祝酒,仪态万千,雍容华贵。
裴行俭作为兵部侍郎,按礼制上前,为女帝奉上最后一道御茶。
他躬身退下,正待回归席位,一个清越如冰磬的声音,却骤然划破了满堂的喧嚣。
“陛下,臣有本奏!”
惊蛰手持鸣晦剑,自月台踏入殿中,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却带着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兵部侍郎裴行俭,私通北狄,泄露军机,图谋不轨!”
一言既出,满座哗然。
丝竹之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声名鹊起的监军判官与那位德高望重的老臣之间。
惊蛰手腕一抖,一卷帛书如箭矢般射出,精准地落在武曌面前的御案上。
武曌缓缓展开,只看了一眼,凤眸中的笑意便寸寸凝结,化为冰霜。
裴行俭先是一愣,随即怒极反笑,须发微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老夫一生为国,清正自持,岂容你这等酷吏无端污蔑!”
惊蛰不言,只对殿外轻轻一挥手。
两名玄鹰卫影卒押着一人步入殿中,那人身着北狄服饰,正是密使斛律真!
全场倒吸一口凉气。
斛律真在殿中跪倒,重重叩首:“启禀大周皇帝陛下!南朝书记岑寂所提供之军情,确由我部接收。然……”他猛地抬起头,目光扫过面色煞白的裴行豁,“吾王已决意罢兵休战,永结盟好!因我部查实,这场所谓的‘合作’,不过是贵国内部一人,用以对抗另一人的阴谋游戏!我北狄,绝不愿为人棋子,卷入无谓纷争!”
此言一出,裴行俭如遭雷击。
惊蛰转身,终于正眼看向他,声音清冷得没有一丝温度:“裴侍郎,您以为自己在唤醒沉睡的雄狮,其实不过是别人复仇棋盘上,一枚被蒙蔽了双眼的棋子。”
她再次挥手,一名影卒捧着那只关着鹦鹉的鸟笼,与那本药方簿,呈于殿前。
“您传递的情报,来自一个被药物控制、连自己说了什么都不知道的书记;您联络的使者,早已洞悉全局,将计就计;您拼死扞卫的所谓‘真相’,不过是我亲手为您写好的剧本。”
惊蛰指着那只鹦-鹉,一字一句,字字诛心:“这只从未学过人言的扁毛畜生,在服药之后,都能日夜复述‘冬至伏兵’。您说,一个日夜被浸泡在药汤里的人,他的所见所闻,又会流向何处?”
“您不是叛臣。”惊蛰最后下了定论,“您只是一个被人利用了忠诚与道义的……愚忠者。”
“噗通。”
裴行俭踉跄后退数步,眼神涣散如风中残烛,最终浑身力气被抽干,颓然坐倒在地。
他仰头望着殿顶繁复的藻井,浑浊的老泪潸然而下,口中喃喃自语:“我……我竟成了助纣为虐之徒……我裴氏一门忠烈,竟毁于我手……”
惊蛰上前一步,朝着御座深深一躬:“此人虽行逆举,其心却在忧国。请陛下明鉴,从轻裁之。”
武曌沉默了许久,久到殿中落针可闻。
最终,她淡漠的声音响起:“裴行俭,削去一切官职,流放岭南,其子孙三代,永不叙用。其余涉案人等,交由大理寺,依律处置。”
退朝的钟声敲响,百官与使节如蒙大赦,仓皇散去。
空旷的大殿中,只剩下武曌与惊蛰二人。
女帝缓步走下丹墀,来到惊蛰面前,伸手,指尖轻轻抚过她腰间鸣晦剑冰冷的剑柄。
“从前,你是朕的刀,只懂劈砍。”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可今夜过后,你不再是刀了。”
她顿了顿,抬起凤眸,深深地凝视着惊?,“你是……朕的喙。”
“能为朕啄食朝堂的政敌,亦能衔来塞外的寒霜,为朕……警示天下。”
惊蛰心头剧震,单膝跪地,右手握住剑柄,将额头轻轻抵在冰凉的剑鞘之上。
她第一次真正理解了这至高无上的权力背后,那彻骨的孤独与掌控一切的欲望。
“臣,愿为凰喙。永为陛下……噬尽这浊世寒霜。”
窗外风止雪歇,一轮冷月升起,清辉洒落,照见鸿胪寺正门匾额上“宾至如归”四个大字。
在岁月侵蚀下,金漆剥落处,隐约露出底下更早的旧痕——宁为玉碎。
鸿胪寺风波落定,已是七日之后。
长安城看似又恢复了往日的秩序与繁华,仿佛那夜的雷霆风暴从未发生。
惊蛰却并未有半分歇息,她将自己关在玄鹰卫的密档室中,不眠不休,将所有积年的卷宗,从头到尾,又一字不漏地重审了三遍。
这盘棋收官得太过完美,完美到……像另一盘棋的开局。
烛火下,她的指尖最终停在一卷早已发黄的旧案之上。
那上面,一个在岑寂案中被一笔带过、早已被遗忘的名字,在摇曳的阴影里,仿佛活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