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贪婪地舔舐着被温水洇湿的画卷背面,腾起一缕微不可察的白雾。
惊蛰的手极稳,尽管左肩的剧痛正顺着神经末梢疯狂撞击大脑皮层,像是有千万只蚂蚁在啃噬骨髓,但她的手腕连一丝抖动都没有。
随着温度攀升,那层作为伪装的宣纸渐渐变得透明,紧贴在底部的绢面终于吐露了真容。
墨色透过绢丝渗出来,细密,严谨,那是只有常年浸淫在工笔界画中的人才有的笔力。
不是美人,不是金粉,而是一张纵横交错、如血管般铺开的水道网。
惊蛰没有说话,只用还能活动的右手从怀中摸出一卷羊皮纸——那是她昨夜潜入户部架阁库顺手牵出来的《嘉禾三年江南漕运旧档》。
两张图被重重拍在一起,并排压在了那方染血的镇纸下。
“你自己看。”
惊蛰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只有公事公办的冷硬。
她伸出沾着血污的指尖,在两张图上分别点了三下,“这是嘉禾三年六月沈画师勘测的水位标注,这是户部存档的决堤点。三处淤塞,三处决口,连溃堤的走向都完全重合。”
阿月死死盯着那两张图,眼球几乎要瞪出眼眶,眼白里布满了细碎的红血丝。
“你父亲画的,根本不是什么取悦帝王的春宫,而是在这张要命的绢帛上,一笔一笔画下的灾情实录。”惊蛰收回手,目光落在阿月惨白的脸上,像是在看一具已经被掏空的躯壳,“而你这十年来,像只无头苍蝇一样满世界追杀的所谓‘仇人’,每一个都是当年在朝堂上死谏支持赈灾、反对强行税改的清流。”
“不可能……”阿月喉咙里发出一声像是被砂纸打磨过的呜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铁链哗哗作响,“他们是奸臣……名单是孙公公给我的……”
“孙德全是个好人,但他未必是个明白人。或者说,他被人当成了刀鞘,而你,是那把刀。”
一直缩在阴影里的崔明礼忽然动了。
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膝行两步上前,从袖袋深处掏出一个层层包裹的布包。
“属下……属下昨夜替换脉枕时,因为手抖打翻了榻边的药碗。在清理碎片时,属下在榻底的阴尘里摸到了这个。”
布包展开,是一枚指甲盖大小的青瓷碎片。
断口锋利,釉色青翠欲滴,但在底部的残缺处,隐约能辨出一个半截的朱红印记——那是个篆体的“裴”字。
惊蛰眼皮一跳,一把抓过那枚碎片。
指腹摩挲过断口,粗糙的颗粒感刺痛了皮肤。
“这是御药房特供的‘翠青釉’,只供三品以上大员。”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崔明礼,“你认得这印记?”
崔明礼把头磕在地上,声音发颤:“家父生前在内侍省当差,曾提过一嘴。这‘裴’字印,是门下省宰相裴元昭府上的私窑烧制,专供裴相平日以此馈赠亲信,宫中除了几位贵人,只有……只有与裴相过从甚密的内侍监副使那里见过。”
内侍监副使,正是孙德全的顶头上司。
惊蛰冷笑一声,将那碎片狠狠拍在桌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逻辑闭环了。
“好一招借刀杀人。”她撑着桌案,身体的重量大半压在右腿上,左半边身子已经开始发麻,“裴元昭用宰相权柄从御药房调了毒,通过内侍监副使的手,混进了孙德全的食盒或者茶水里。孙德全以为自己是在保护忠良之后,却不知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裴元昭棋盘上的一颗弃子。裴元昭不仅杀了他灭口,还借他的死,把你这把磨了十年的‘复仇之刃’,指向了自己的政敌。”
“你杀的每个人,都是在帮裴元昭铲除异己。你每挥出一刀,裴元昭的相位就稳固一分。”
惊蛰的话像是一记记重锤,狠狠砸在阿月的天灵盖上。
“啊——!!!”
阿月猛地仰起头,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
那声音不像是人发出来的,更像是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绝境中的悲鸣。
她疯狂地挣扎着,手腕被铁镣磨得血肉模糊,鲜血顺着铁链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砖地上。
“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我爹是被冤枉的!我是为了报仇!我是为了报仇啊!”
惊蛰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发疯。
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
在那个世界,当那些毒贩发现自己拼死保护的“兄弟”其实是警方的卧底时,露出的也是这种眼神。
信仰崩塌比肉体消亡更痛苦。
惊蛰抬手解开左肩勒得死紧的布条。
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紫色,肿胀得发亮。
她反手拔出腰间的短刃,刀锋在昏暗的灯光下闪过一道寒芒。
没有丝毫犹豫,她在自己早已血迹斑斑的左掌心狠狠划了一刀。
鲜红的血瞬间涌出,滴落在那个装着“断肠霜”残液的瓷碟里。
滋——
血液接触毒液的瞬间,并没有像寻常那样散开,而是迅速凝结成了一团团絮状的黑块,像是变质的腐肉。
“看清楚了。”惊蛰把瓷碟端到阿月面前,那股腥甜的杏仁腐臭味直冲鼻腔,“断肠霜遇热血即凝,服毒者死后全身血液凝固,状如心疾暴毙。普通的仵作根本验不出来。”
她盯着阿月涣散的瞳孔,一字一顿地说道:“你父亲不是病死的。他是被人灌了这东西,活活疼死的。而当年负责给你父亲验尸、在验尸单上签下‘急症暴毙’四个字的,正是裴元昭最得意的门生,现任大理寺少卿。”
哐当。
阿月停止了挣扎。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软塌塌地瘫在地上。
眼泪混着脸上的血污流进嘴里,她却像是毫无知觉,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瓷碟里凝固的黑血,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我不信……不可能……我杀了那么多人……我杀了那么多人啊……”
惊蛰不再看她。
在这个世道,真相往往比谎言更锋利,也更残忍。
她动作僵硬地将那幅双层裱糊的真迹卷好,塞入怀中。
每一次呼吸,肺部都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扎。
视线开始变得模糊,周围的景物出现了一层重影。
毒气攻心了。
惊蛰咬了一下舌尖,借着那股钻心的疼强行提神。
她转过身,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向密室大门。
路过崔明礼身边时,她停了一下。
“去查孙德全死前七天的所有行踪。”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像是隔着一层水雾传出来的,“尤其是,他有没有去过画院的旧档库。裴元昭做事滴水不漏,但他太傲慢了,傲慢的人总会留下尾巴。”
说完,她伸手推开了密室厚重的木门。
夜风夹杂着深秋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得她浑身一激灵,却也让那股燥热的眩晕感稍微退去了一些。
枯叶在石阶上翻滚,发出沙沙的轻响。
惊蛰扶着门框,目光并没有投向那个黑漆漆的院子,而是偏头看向了院墙角落那一丛随风摇曳的修竹阴影处。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斑驳的月色。
但她知道那里有人。
那种被人从高处俯视、被人像审视物件一样打量的感觉,从她踏入这间密室起就一直如影随形。
“陛下。”
惊蛰对着那团虚无的黑暗,扯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的嘲讽笑容,声音轻得几乎要被风吹散,“戏看够了,也该知道——有些账,哪怕是天王老子欠下的,也迟早得算。”
回应她的,只有风穿过竹林的呼啸声。
那道隐在暗处的气息悄无声息地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惊蛰收回目光,脚下猛地一个踉跄。
世界在她眼前骤然颠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