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宗如山,带着一股陈旧纸张与墨迹混合的霉味,堆满了惊蛰面前的长案。
鸾台司的录事官们通宵达旦,将影窟地牢里关于舞姬胭脂的一言一行,甚至是每一声叹息,都誊录成了文字。
岑寂,这位以严谨着称的书记郎,将一份标注了朱红圈记的薄册递到她面前。
“总执,胭脂入狱一十七日,除却受刑,余下时日皆缄默不语。唯有两处异常。”岑寂的声音平直如尺,“其一,每日午时放风,她必独占地牢天井西北角,面朝掖庭宫废院方向,一站便是半个时辰,风雨无阻。其二,她用指甲在囚室墙壁上,反复刻划一串图案。”
惊蛰接过那份拓印下来的图样,目光一凝。
纸上不是任何文字或徽记,而是一排排排列整齐的凸起小点,组合成六个单元。
这不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她的心跳陡然漏了一拍。
这是盲文。
前世作为卧底,她曾系统学习过各种密码与特殊符号,盲文是基础中的基础。
指尖抚过纸面,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脑中将那些触感翻译了出来。
零。七。一。九。八。三。
0。
一串冰冷的数字,像一根淬了寒毒的钢针,瞬间刺穿时空的壁垒,扎进她灵魂最深处。
惊蛰的指尖猛地一颤,拓纸险些滑落。
这是她前世身份证号码的最后六位。
一个只属于她,早已被爆炸与火焰彻底埋葬的秘密。
为什么?
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胭脂……林骁……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快得让她几乎抓不住。
她猛地抬头,声音因极力压抑而显得有些嘶哑:“阿萤!去密档库,取丙三号卷宗,所有关于林骁的档案,尤其是那份从火场里抢救出来的日记残页!”
片刻之后,阿萤捧着一个黑铁匣子飞奔而至。
惊蛰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叠被火燎得焦黑卷曲的纸张。
她小心翼翼地翻找,终于找到了其中一页。
那是一份林骁日记的复印件,曾被用于任务交接,大火中焚毁了大半,唯独这页因被压在石砚下而幸存。
日记内容已不可辨认,但在纸张的页边空白处,却留有一行用作标记的特殊符号——赫然便是那六组凸起的小点。
林骁生前有个习惯,在整理重要情报时,会用这种自创的、模仿盲文的符号来做校对标记,以防篡改变造。
这串数字,是她当年在北境潜伏时,用以核对一份兵力部署图的校对码。
惊蛰瞬间明白了。
胭脂不是“清霜会”的死士,或者说,那只是她的表层身份。
她潜入神都,搅动风云,甚至不惜以身做饵,不是为了刺杀女帝,也不是为了颠覆朝堂。
她是在用一个只有特定之人才看得懂的信号,寻找一个人。
一个她以为还活着的人。
影窟地牢的空气阴冷潮湿,一滴水珠从石壁上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清脆而孤寂的回响。
惊一踏入这里,没有携带任何护卫或刑具,手中只提着一盏散发着昏黄光晕的油灯。
她将那页焦黑的日记残页,轻轻压在胭脂面前的石桌上。
“你说你不认识林骁?”她的声音在空旷的牢房里异常清晰,“可你划在墙上的每一个点,每一处起落,都和她笔记里的校对符号,一模一样。”
被铁链锁在墙上的胭脂身体剧烈一震,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终于掀开,难以置信地看向惊蛰。
她紧紧盯着那张残页,仿佛要将它烧穿。
“她是我的孪生妹妹。”良久,胭脂终于开口,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我们自幼失散于战乱,她被卖去了北境,我……被送进了秘阁。”
秘阁,前朝专为皇室培养的影子,学习的皆是刺探、暗杀与伪装之术。
“他们都说她背叛了任务,通敌叛国。”胭脂的眼中涌起疯狂的恨意与不甘,“可我知道,她不是!一个连糖都不舍得多吃一口,把所有月俸都攒起来想为我赎身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钱财去卖队友?”
惊蛰沉默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玉簪。
那玉簪样式普通,却被摩挲得温润通透。
这是尉迟灼临行前,托阿萤转交给她的,林骁生前最后的遗物。
她将玉簪轻轻放在胭脂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的掌心。
“尉迟灼,已经把她的名字,写进了尉迟家的族谱。”惊蛰凝视着她,“你要不要,也把自己的名字,补回去?”
胭脂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她死死攥着那枚冰凉的玉簪,像是攥住了妹妹仅存的体温。
一滴、两滴……滚烫的泪水终于冲开她顽固的防线,无声地滑落,砸在脏污的囚衣上,洇开一团深色的印记。
“你们要的不是复仇,是有人承认她们存在过。”惊蛰的声音放得极轻,却字字诛心,“可你们选错了方式。用更多的死亡去填补记忆的空洞,只会让那些记忆,变得越来越轻,直到风一吹就散。”
从地牢出来,天已微明。
惊蛰面无表情地对岑寂下令:“将胭脂口述内容,尽数誊录,定名《双生录》。今夜子时前,我要看到。”
当夜,岑寂将誊抄好的副本呈上。
惊蛰只取了其中几页无关紧要的,在回廊转角处“不慎”遗落。
不多时,便有负责洒扫的内侍匆匆拾起,藏入袖中,径直往尚书省右丞张延禄的值房方向去了。
次日,惊蛰便收到密报:西市尽头的“长生棺材铺”夜间有异动,有人接头,携带一只沉重的黑漆匣子,往城西而去。
她不动声色,取过一枚刻有“寅七”二字的鸾台司旧铜牌——这是林骁曾经用过的代号之一。
她将铜牌交给阿萤:“混入送往北境的军需包裹中,确保它能被‘看到’。”
真正的猎手,永远不会放过追踪那些本不该存在的痕迹。
深夜,鸾台司的值房内,惊蛰将那份《双生录》的原件,一页一页地送入火盆。
“有些真相,必须死人才能听见。”她低声自语。
火焰升腾,将那些纠缠着血泪与阴谋的字迹舔舐殆尽。
就在这时,她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木头摩擦地面的声响。
是刑架匠阿骨。
这个在地牢里三十年不曾开口的男人,此刻正默默地站在她身后,向她递来一只小小的白瓷瓶。
瓶中,只有一滴泪水,不知用什么法子凝固成了琥珀般的晶体,在火光下闪着幽光。
“她……说……这……是……最……重……的。”阿骨的喉咙里发出沙哑艰涩、如同锈铁摩擦的声音。
这是三十年来,他第一次开口说话。
惊蛰接过那冰凉的瓷瓶,紧紧攥在手心,放入怀中。
窗外风起,盆中的灰烬被卷起,打着旋,飘向了那片灯火辉煌的宫城深处。
而在那幽深威严的紫宸殿内,武曌摒退了所有宫人,独自打开了一只尘封多年的描金漆盒。
她从里面取出一件早已褪去鲜艳色泽的石榴红宫装,轻轻覆在膝上,指尖反复摩挲着衣料上一个几乎看不见的、被针线细密缝补过的破口。
惊蛰回到案前,开始整理胭脂口供中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当她的目光扫过其中一行时,指尖蓦地停住了。
那一行记录着胭脂回忆与妹妹最后一次见面的场景:“……她说,她被分去了丙舍当值,那里的人都很好。可我总觉得心慌。没过几天,就听闻了丙舍大火那夜的惨状……”
丙舍……
这个名字,像是一枚遗忘在记忆角落里的锈钉,被这几个字猛地撬动了一下,带起一阵隐秘而尖锐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