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阴雨,已连下了三日。
雨丝如织,将巍峨的宫阙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了这无休无止的哭泣声。
殿内灯火通明如白昼,却死寂得像一座华美的陵寝。
三日来,女帝未召见任何臣子,也未批阅一份奏章,整座皇城的运转,似乎都在这片雨幕中凝滞了。
惊蛰站在鸾台司的廊下,看着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开一朵朵转瞬即逝的水花。
她的心,也像这湿冷的石板,沉重而冰凉。
不对劲。
一个内侍躬着身子,提着食盒匆匆从远处走过,是每日为陛下送药的常侍。
惊蛰的目光如利刃般钉在他身上——他比往常迟了半个时辰。
更重要的是,他身上没有那股熟悉的、混杂着十几种名贵香料的安神熏香之气。
惊蛰眸光一凛,对身侧的阿萤做了个手势。
少年会意,瘦小的身影如一缕青烟,悄无声息地滑入雨幕,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通往紫宸殿偏阁的抄手游廊尽头。
半个时辰后,阿萤回来了,浑身湿透,脸色却异常平静。
他走到惊蛰面前,伸出冰冷的手指,在她的掌心写下几个字:
“汤剂未动,三日。”
“所有镜面,黑布覆之。”
惊蛰的心猛地一沉。
三日未曾服用安神汤,意味着女帝已连续三个夜晚,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独自对抗漫漫长夜。
而遮蔽所有能映出人影的镜子……这位从不信鬼神、视谶纬之说为愚民之术的铁腕帝王,竟也开始惧怕在夜深人静时,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不是病了,她是旧创复发。
惊蛰转身回到总执房,那里存放着两份特殊的卷宗——张延禄的《言行录》与岑寂的《默录》。
她先翻开了张延禄的记录,那工整的字迹下,隐藏着近乎痉挛的恐惧。
“酉时一刻,陛下起身,独自巡视寝殿长廊,手持……短刀。”
“子时三刻,陛下立于窗前,观雨,良久。”
“寅时初,陛下问,‘延禄,你说,人死后,魂魄会去何处?’”
惊蛰的指尖在“短刀”二字上停住。
一个帝王,在自己的寝宫里,需要握着刀才能行走。
她究竟在防备什么?
还是在威慑什么?
她又翻开岑寂的《默录》,那上面的字迹更加稀疏,却如针扎眼。
“凤座左足微颤,一息。”
“论及西疆军务,三次欲言又止,终未开口。”
“视线落于空处,瞳孔微缩。”
惊蛰闭上眼,所有的线索在脑中飞速串联:那瓶来自井底的粉末,那张二十年前的药方,那句“陛下亲手盖上了石板”,以及此刻,一个手持短刀、不敢照镜子、在御座上微微战栗的女帝。
她瞬间明白了。
当“梦骨香”的真相被她从坟墓里挖出来时,那个曾亲手用石板镇压了掖庭丙舍所有秘密的女人,也终于开始听见来自井底的哭声。
那哭声,或许不是鬼魂,而是她自己被尘封的记忆。
武曌,在害怕她自己。
惊蛰没有声张,更没有如往常一般将线索汇总成册,呈送御前。
她做了一件让整个鸾台司都匪夷所思的事。
她亲自带人去了早已被列为禁地的冷宫丙舍,不为勘查,不为搜证,而是调集工匠,重修丙舍外那条早已被荒草吞没的碎石路。
她甚至下了一道奇怪的命令:“即日起,凡夜间因公经过此地者,须高举火把,列队而行,不得交头接耳,不得左顾右盼。”
消息传开,宫人们议论纷纷,皆称鸾台司这位新晋的总执大人行事怪诞,怕不是查案查得中了邪。
惊蛰对这些议论置若罔闻。
她亲自监督着工匠们清走荒草,铺上新土。
最后,她在那个被铁水封死的井口旁,立了一块半人高的小小石碑。
石碑上没有碑文,没有祭语,只请了最好的石匠,用最刚劲的字体,深刻了两个字——
听之。
深夜,张延禄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丙舍。
他看着那块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突兀的石碑,声音嘶哑地问:“总执大人,您这是……要逼陛下吗?”
惊蛰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落在那漆黑的井口上,仿佛能穿透厚重的铁盖和泥土,看到最深处的黑暗。
“我不是逼她。”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是让她知道——有人愿意替她守着这段黑。她不必一个人听。”
张延禄浑身一震,看着惊蛰的背影,那张常年因恐惧而显得苍白萎顿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惊骇与动容的复杂神情。
他深深一揖,悄然退去。
当夜,暴雨倾盆,雷声贯耳。
惊蛰遣散了所有人,独自一人守在那座残破的院落里。
她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浇透了她的官服,仿佛要洗去心头那股灼人的焦躁。
她在等,等那个注定会来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混在雨声中传来。
惊蛰迅速闪身,躲入一根断裂的廊柱后巨大的阴影里,将呼吸压至最低。
一道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果真是她。
武曌披着一顶宽大的玄色斗篷,手里提着一盏在风雨中摇曳的昏黄宫灯。
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刃上。
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灯光映出她一张毫无血色的脸。
她没有走向那块石碑,而是径直走到了井前,一动不动地站着,仿佛一尊被雨水冲刷的石像。
良久,良久。
她从袖中取出了那个惊蛰放在石狮口中的青瓷小瓶,拔开木塞,将里面所有的灰白色粉末,尽数倒入井口的石缝之中。
雨水立刻将那些粉末冲刷、溶解,渗入地底,回归它们最初的来处。
“你以为我在怕鬼?”
武曌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吞没,却一字不差地传进了惊蛰的耳朵。
“不……”她像是在对井里的人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我在怕我记得。”
说完这句,她转身,提着那盏忽明忽暗的灯,一步步离开了这座囚禁了她二十年噩梦的院子。
惊蛰在廊柱后屏息不动,直到那点昏黄的光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她才缓缓走了出来。
她走到井边,看到武曌方才站立的地方,地上静静躺着一角被雨水打湿的布帛。
惊蛰俯身拾起。
是紫宸殿寝宫帷幔上才有的金线暗绣缠枝莲纹。
布帛湿透了,冰冷地贴在她的掌心,分不清上面沾染的,究竟是天上的雨,还是……眼中的泪。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一封没有署名的信被悄悄放在了惊蛰的案头。
信纸是宫中最低等的草纸,上面只有用劣质墨块写下的两个字,笔迹凌乱,力透纸背:
“别查了。”
不是张延禄,也不是岑寂。
惊蛰笑了笑,那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知道,这盘棋局里,开始有新的棋手入场了。
她提起朱笔,在信的背面写下一行回复,字迹沉静而锋利:
“臣不怕查不到真相,只怕陛下忘了怎么睁眼看人。”
她将信折好,交给阿萤。
“送去紫宸殿,不必通传,亲手交到陛下手里。”
少年接过信,重重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惊蛰独自立于廊下,望着初升的朝阳刺破厚重的乌云,万道金光洒满皇城。
她知道,从她写下这行字开始,这场以忠诚为名的驯化游戏,规则已经改写。
她是刀,但她也要做那束照进深宫,让帝王敢于直视深渊的光。
一个时辰后,武曌的贴身女官亲自来到鸾台司,带来了一道没有温度的口谕。
“陛下有令,着鸾台总执惊蛰,即刻前往影窟。”
女官说完,递上一枚通体漆黑、非金非铁的腰牌,上面只刻了一个狰狞的兽首。
惊蛰接过腰牌,那冰冷的触感让她指尖微微一缩。
影窟。
那是鸾台司最深、最暗的地方,一个连卷宗上都只用代号标记的所在。
传说,那里关押的不是犯人,而是……被废弃的“刀”。
她低头看着手中的腰牌,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
看来,陛下已经为她选好了新的试炼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