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的晨钟撞碎最后一缕星子,惊蛰跟着张延禄拐进侧廊时,靴底与青石板相击的脆响被此起彼伏的朝靴声盖了去。
她垂眸望着自己玄色袍角在廊柱阴影里晃动,颈间银链随着呼吸轻叩锁骨——那是暗卫夜枭的标识,可满朝三品以上大员从她身侧经过时,目光要么扫过她发顶,要么落在她腰间银雀符上,像在看块沾了泥的玉牌。
“夜枭大人今日倒起得早。”吏部侍郎的声音从身后飘来,带着三分酒气,“莫不是又要替陛下办什么见不得光的差?”
惊蛰脚步未顿。
她记得这人昨日在御花园与陆承恩碰过茶盏,袖口还沾着陆府熏香的沉水味。
“见不得光”的刀?
她指尖轻轻抚过银雀符背的“武曌”二字,掌心漫过细微的烫意——刀若能劈开这满殿伪善,见光又如何。
偏殿内突然传来玉笏击地的脆响。
“启禀陛下!突厥使者昨夜暴毙于鸿胪寺驿馆,降书不翼而飞!”
惊蛰抬眼时,已看见紫宸殿正厅里晃动的朱色官服。
武曌端坐在龙椅上,金线绣的凤凰在她肩背浮起暗纹,连垂落的珠串都静得没有半分摇晃。
殿中刹那死寂,旋即炸开一片议论:“北狄狡诈,必是诈降!”“南方藩镇早有反心,定是他们勾结突厥!”
“都静了。”武曌的声音像块淬过冰水的玉,轻轻一掷便镇住满殿喧嚣。
她目光扫过阶下众人,最后落在侧廊阴影里的惊蛰身上,“夜枭,你观此案,如何?”
惊蛰喉头一紧。
这不是问策,是试刃——若她退缩,这辈子只能做见不得光的影卒;若说错一字,明日便要去浣衣局洗十年血衣。
她向前半步,玄色衣摆扫过汉白玉阶,“臣请验尸、查馆、审人。”
满殿嗤笑如潮。
“陛下,影卒何知朝事?”“不过是女帝养的疯犬,也配置喙?”
武曌指尖叩了叩御案,笑声戛然而止。
“准。”她望向张延禄,“带她去。”
鸿胪寺驿馆的门一推开,腐臭的血气便裹着寒气涌出来。
惊蛰捏着帕子掩住口鼻,借烛火看见榻上的尸体:面色青灰,唇角泛着铁锈般的紫,却无半分呕吐痕迹。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碰了碰死者唇角——皮肤已开始僵硬,却没有中毒常见的溃烂。
“非饮食之毒。”她低喃,随即翻转尸体右手,中指与无名指蜷成半握状,掌心有道月牙形压痕,“他死前握过东西,握得极紧。”
“周驿丞。”她抬头看向缩在门角的小吏,“使者入馆时,可曾携带物什?”
周文通的喉头动了动,眼尾乌青像团化不开的墨:“似……似有个木匣,贴身藏在衣襟里。”
惊蛰起身绕着屋子转了一圈。
烛火映在青砖上,她忽然蹲下身,指尖划过砖缝里一道极浅的刮痕——从门口延伸到后巷,新旧痕迹叠着,“昨夜子时前后,有两辆马车进出。”她指腹蹭过较新的那道,“轮距差半寸,车型相近,分明是调包。”
“好大的胆子!”
震耳的呵斥惊得烛火摇晃。
薛崇训带着两名亲卫撞开门,玄甲在廊下撞出金铁声:“区区影卒,敢在鸿胪寺妄断要案?莫不是想踩着突厥使者的尸体往上爬?”
惊蛰垂眸盯着自己沾了尸臭的指尖。
她早听见薛崇训的脚步声——甲叶摩擦声比常人重三分,是新换的皮绳;靴底沾着西市的泥,混着药材香。
她弯腰从门槛缝里抠出块碎布,麻质,染着深褐药渍,凑到鼻端:“苦参与半夏的气味,薛统领府上药车常用的配伍。”她将碎布收入袖中,抬头时目光如刃,“不知薛统领急什么?”
薛崇训的脸涨得通红,玄甲下的手指攥得发白。
午时三刻,紫宸殿重开朝议。
刑部尚书拍着玉笏要封边关,兵部侍郎攥着军报喊着要剿南疆。
惊蛰立在殿心,玄色衣袍与满殿朱紫泾渭分明。
她望着武曌袖底露出的半截明黄,想起昨夜在暗卫房画的线索图——所有线头,都该在此时收紧。
“死者非真使者,是其门客假扮。”她声音不高,却像根细针戳破了满殿喧嚣,“真使已被转移,降书另寻他路送出。”
“荒唐!”大理寺卿拍案而起,“凭什么?”
“其一,死者唇色青紫无呕痕,乃‘断魂香’所杀。此香燃于密室,无形无味,专取呼吸间性命。”惊蛰顿了顿,“其二,右手微蜷有压痕,必曾持重要物什——正是那方木匣里的降书。其三,驿馆地面刮痕新旧不一,昨夜子时前后两辆马车出入,轮距差半寸,分明调包。”她抬手指向薛崇训,“而运走尸体的车,去了禁军药材库。”
武曌的凤眸眯起,“张延禄,带羽林卫搜薛统领府送药材库的车。”
“陛下不可!”薛崇训“呛啷”抽出半柄剑,玄甲震得金饰乱响,“此女妖言惑众,分明是武氏一党……”
“薛统领急着灭口?”惊蛰打断他,袖中碎布“啪”地拍在御案上,“这布出自你府上药车,今晨才运出。你若清白,何惧搜查?”
薛崇训的剑尖“当”地磕在金砖上。
他突然狂笑起来,剑尖一挑指向武曌:“武氏篡唐,天理不容!今日杀了你,自有李唐后人……”
话音未落,惊蛰已旋身踢翻殿前青铜兽炉。
炉中余火倾泻而出,火星劈头盖脸砸向薛崇训。
他挥剑格挡的刹那,惊蛰借势跃起,炉足的铜棱狠狠砸在他手腕上——前世警校练了三年的反制术,此刻精准得像把尺。
“当啷”,长剑坠地。
惊蛰单膝跪地,却没有低头。
她仰头望着龙椅上的武曌,喉间滚出低哑的笑:“臣是陛下的人。”
满殿死寂。
武曌凝视着她,眼尾的金粉在烛火下泛着暖光。
她缓缓起身,凤袍扫过御案的金狮镇纸:“从今日起,你不必再跪。”
惊蛰的睫毛颤了颤。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却比任何时候都清醒——这一句,不是恩赐,是承认。
远处宫墙之上,张延禄摸出袖中铜牌,月光映得“凰前定刃”四字发亮。
他望着殿内那个挺直脊背的身影,轻声念道:“成了。”
月上中天时,张延禄引着惊蛰穿过永巷。
新翻的青砖还带着潮意,转过最后一道回廊,他停在一扇朱门前:“陛下说,夜枭该有个像样的住处。”
门楣上的漆水未干,隐隐透出松油香。
惊蛰推开门,烛火“刷”地亮了——锦褥铺着蜀锦,香炉飘着沉水香,案头玉盏里盛着新茶,金壶在月光下泛着暖光。
她伸手摸了摸案角,檀木的纹路还带着锯木的新涩。
“大人歇着吧。”张延禄退到门外,“明日卯时,陛下要见。”
惊蛰望着案上晃动的烛影,忽然想起前世在警局的储物柜——铁皮柜,生锈的锁,永远堆着没拆的案卷。
她指尖抚过锦褥上的凤凰暗纹,忽然笑了。
窗外,武曌的寝殿还亮着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