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内的金砖还带着雪后的凉意,惊蛰的血正顺着砖缝往深处渗,在她身侧洇出半朵不规则的红梅。
太医院首座的药箱刚打开半寸,武曌垂在翟衣上的指尖便轻轻一颤——那是极细微的动作,像片落在琴弦上的雪,却让老医正后颈瞬间沁出冷汗。
他望着女帝玄色广袖下若隐若现的金镶护甲,喉结动了动,终究将药箱扣紧,退到廊柱后,袖中银针撞出细碎的响。
先送影窟。武曌的声音裹着龙涎香飘下来,惊得殿角铜鹤灯里的烛火晃了晃。
她站在御案前,指尖正摩挲着惊蛰方才撞门时崩在门槛上的血珠,暗红在她白玉般的指腹上晕开,像朵开败的石榴花。
张延禄得了令,从殿角取来件粗麻斗篷——说是斗篷,倒更像裹尸布,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旧血。
他蹲下身,动作轻得不像个惯使重手的内侍,麻料擦过惊蛰渗血的伤口时,她睫毛颤了颤,发出半声闷哼。
陛下说——活着出来,才是夜枭。张延禄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见。
他替她系紧斗篷时,拇指在她喉结处极快地按了按,那是暗卫特有的暗号:撑住。
惊蛰意识混沌,却本能地回了个极轻的点头——像片落在水面的叶子,刚触到便沉了。
无窗马车的颠簸比她想象中更狠。
她被捆在车厢里,每一次摇晃都让碎骨的膝盖撞在木板上,疼得眼前发黑。
可更让她心悸的是车外的声音:铜铃、马蹄、宫墙摩擦车辕的吱呀,都像被浸在水里,闷闷的,隔了层毛玻璃。
她强撑着数车轮碾过的砖缝,数到第七十一下时,车突然停了。
铁门开启的声响像把生锈的刀划开绸缎,阴寒混着霉味扑进来,夹着丝甜腥——那是幻蛊燃烧后的余烬,前世在毒枭老巢闻过的,混着血和迷药的甜。
欢迎来到梦碎之地。
声音像枯枝在石缝里摩擦。
惊蛰眯起眼,看见洞口立着道黑袍身影,腰间悬着串青铜铃,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发出清凌凌的响。
他掀开半幅面纱时,左脸的疤痕从额角爬进眼眶,将那只眼睛扯成扭曲的月牙:七日内,你会看见最想见的人,听见最不敢听的话。
若能不说出我愿归顺四字,便活着出去。
若我说了呢?惊蛰的声音哑得像砂纸,却带着刺。
黑袍人笑了,疤痕跟着颤动:那你已死,只剩躯壳。
石室的门在身后轰然闭合时,黑暗像团浸了水的棉花,堵得人喘不过气。
惊蛰立刻屏息——前世卧底时,毒枭用迷烟拷问线人,她躲在通风管里三天,闻过这种淡青烟雾里的致幻剂味。
她咬舌尖,铁锈味在嘴里炸开,疼得眼泪都出来了。
指甲狠狠抠进掌心,数着心跳:一下,两下,三下......国际刑警高压应对守则第三条在脑子里滚:建立现实坐标——触觉优先。
我是惊蛰。她对着黑暗低语,声音抖得厉害,生于二十一世纪,死于爆炸,魂穿大周,未杀帝,未叛主,未......
话没说完,眼前地亮起火光。
是东南亚的热带雨林,她穿着战术背心,站在控制台前。
引爆键还在指尖压着,火舌从基地深处窜出来,舔着通讯屏上跳动的倒计时。
林骁从浓烟里冲出来,脸上全是血,他的战术头盔裂成两半,露出白森森的头骨:你下令引爆的!
你说撤退时机已到!
可我们还没清场!
更多身影倒在火里,是小吴,是阿杰,是总爱给她带姜茶的王姐。
他们的惨叫声像根根钢针扎进耳膜,王姐的手突然抓住她脚踝,指甲抠进她战术靴里:姐答应过带你吃火锅的......
不是我!惊蛰尖叫着撞向石壁,额头撞出的血溅在幻象里,火舌却舔得更凶了。
她撞第二下,第三下,直到皮开肉绽,可那些身影还在喊,喊她是凶手,喊她该偿命。
她蜷缩在角落,用染血的手捂住耳朵,却听见自己前世的声音在笑:你早知道他们撤不出来,你只是想完成任务。
我不是凶手!
我不是!她的喊叫声撞在石壁上,又弹回来砸在自己头上。
门外,影婆的笔在竹片上沙沙走着,她浑浊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这孩子的情绪峰值,比上回那个尚书公子高了三倍。
第四夜的幻象更狠。
她看见自己跪在刑场,刽子手的刀映着阳光,冷得刺骨。
武曌站在观刑台最高处,凤冠上的明珠晃得人睁不开眼:不过一把钝刀,也配称利刃?刀落的瞬间,她的视野突然拔高,看见自己的头颅滚进尘埃,脖颈处的血像喷泉,溅在武曌的翟衣上,开出朵狰狞的花。
然后是陈宝儿。
那个总把粗布往她手里塞的小宫娥,此刻跪在雪地里,睫毛上结着冰珠,手里还攥着半块发硬的炊饼:你答应过要活下去的......可你现在,只想死。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比任何辱骂都锋利。
惊蛰想伸手抱她,指尖却穿过了她的身体——原来这也是假的。
黑暗里,她突然不挣扎了。
指甲还在掌心抠着,血顺着指缝往下滴,砸在地上发出的响。
她想起前世在审讯室,毒枭头目说:你越否认,我越确定你有罪。她想起女帝说:刀不该有脾气。她想起自己撞开紫宸殿门时,血在雪地里拖出的那条路——那不是屈辱,是她活过的证据。
我认罪。她对着黑暗说,声音轻,却稳,我决策失误,我害了人。
但我没伏法——我还活着,就得继续走。
香炉里的淡青烟突然断了。
石门地一声开了,月光从洞口淌进来,照在郑无咎身上。
他腰间的铜铃不知何时掉在地上,在月光里泛着冷光。
惊蛰抬头看他,疤痕下的那只眼睛正剧烈颤动——他主持影窟三十年,头回见有人用认罪破了心魔。
石室里的风卷着她的血味往外跑,混着远处晨钟的响。
惊蛰撑着墙站起来,膝盖的碎骨磨得生疼,可她笑了——原来疯不是弱点,是她手里最利的刀。
郑无咎弯腰去捡铜铃时,听见身后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他抬头,看见惊蛰正往洞外走,粗麻斗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面染血的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