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儿在距离胤禛一尺的地方跪直身体,稚嫩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决绝:
“贵人,我愿意卖身葬父,跟着您为奴为婢,只求大人能给小人一口饱饭吃。”
胤禛一愣,眸光中划过一丝探究:“你叫什么名字?”
“狗儿。”
小孩抬起头,眼睛直接看着胤禛,虽含怯意但目光清澈坚定,唯独那紧紧攥着自己破烂麻衣的小手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
审视了一会儿,胤禛看出这孩子身上的慧根,想试探一下。
“我府里规矩大,你若跟着我,可能一生都出不了府邸,况且,我容不下背主之人,你可明白?”
果然,狗儿闻言,双目放光,立刻给胤禛磕了三个响头:
“主子在上,狗儿一生都跟着主子,只忠于主子一人!”
“行啦,不用虚礼,我看重行动和真心!以后跟着我,在外就叫李卫吧。”
胤禛从袖口掏出十两纹银:“这个你拿去,好好安葬你父亲,剩下的你先自己留着。”
“李卫多谢主子赐名!”声音中满是惊喜与感激。
珈宁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原来这就是日后雍正的重臣李卫!虽然现在还是个小豆丁,但历史好像已经开始逐渐往它既定的轨道发展了,这对自己来说是好事。
有人却不觉得是好事,听闻来了钦差,河道衙门众人慌忙整理官帽,内心忐忑。
“参见四爷、十三爷,迎接来迟,是下官的不是。”
河道总督张鹏翮带着随从官员匆匆赶来。
“起吧。”
胤禛虚扶了一下:“从明日起,河工们每顿糙米加三成的红薯干,记入正账,每日报爷。”
他看了一眼周边的流民:“这些人如果愿意卖力气的,只要好好修堤,可考核后纳入,不能随意拒之门外。”
待看着众人都吃好饭,胤禛才带着随从跟张鹏翮去河道总督衙门。
“四爷,您衣服都脏了。”
珈宁看着胤禛因帮扶流民弄脏的外衣,想到他平时的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觉。
“无碍,出来办差难免这样。”胤禛浑不在意,淡定自然地上了马车。
“四哥今天为什么不直接拿他们开刀?”胤祥有些不解。
“张鹏翮此人,爷之前随皇阿玛巡视黄河接触过,其人颇有治河之才,为人还算清廉勤干。
爷相信此事定不是他授意为之,但下面人犯错他确有失察之罪。
至于下面那些人,目前未完全了解情况之前,最重要的是河安民安,若今日初来乍到直接拿河道衙门立威,以后谁还敢来治河?
此事是个无声的警告,以后那些人若不好好办差,爷就给他们新帐旧帐一起算!”
胤禛面容严肃地扫视了胤祥、珈宁、李卫一圈:
“记住今日的话,为官为民,要让百姓记得你的好,更要让他忘了你的名字,记住的是朝廷、是国家。”
“还是四哥考虑周全,弟弟受教了。”胤祥满眼钦佩。
听闻当年四哥跟皇阿玛巡视建议将清口‘一字坝’改为‘月牙坝’,老爷子采纳后,清口至今未曾决堤,四哥真神了!
“不过是利用弧形坝体分散水流冲击力,减少泥沙淤积,此设计还是跟张鹏翮、嵇曾筠等人探讨时偶然得来。
十三弟以后还是要多读些务实的书,多跟专业人士学习请教,了解民生,日后才能更好地帮皇阿玛分忧。”
胤禛满含期许地拍了拍胤祥的肩膀。
“四哥放心。”胤祥郑重道。
“这人丁税,若如今日老者所言,一家多口只一亩地,似不太合理,十三弟近期可以私下调查核实一下,若真属实,咱们一起讨论讨论更改主张报呈皇阿玛。”
胤禛揉了揉眉头,疲惫道。
胤祥思考了一下:“若如此算,一人有五亩地,只交一口人丁税,一人一家7口没有地,反而要交七口人丁税,比有五亩地的还多交六份,确实不合理,改天我带人好好查查。”
康熙盛世如一件华美的衣服,这些年的办差经历,让胤禛发现,在这盛世华美之下隐有不少疤痕腐肉。
或许那时他就在心底暗暗发誓,若有朝一日他能有权力,定要一一剜去这些腐肉蛆虫……
接下来的日子,胤禛带着胤祥忙得整日不见身影,珈宁留守衙门,偶尔帮胤禛翻看核对河工账目,得闲时,便与小李卫聊天。
小李卫得知珈宁是位姐姐而非哥哥丝毫没有惊讶的样子。
“我就说嘛,你白白净净的应该是姐姐才对,果然……”话语中带着俏皮。
得知李卫不曾读过书写过字,珈宁便趁不忙的时候,教李卫认字,也是体验了一把既当姐姐,又当师父的感觉。
好在李卫特别聪慧,记性又好,珈宁教认字教得特别有成就感,但李卫到底年龄还小,有些贪玩,字写得跟鬼画符一样。
珈宁不急也不恼,基础字形认识就好,现在有人写的比自己还差,自己的字在胤禛这个书法家面前也就不突兀了,这么一想隐隐还有些开心。
这天,珈宁核对账目,又发现有一笔项目与胤禛勘察带回的数据有出入,张鹏翮的属吏王谦所报银钱为用桩一万根之数,而勘察回来的数据实际使用仅有三千。
而且就随胤禛一路行来看到的河堤质量推算,王谦所报的工程量、工料用银方面肯定都有问题。
待到胤禛、胤祥回来,珈宁就摊开账本和勘察数据目录,指出了自己发现的疑点。
“四哥,看来这张鹏翮的识人用人能力远不如他做河堤工程的技术能力啊!”胤祥挑眉。
胤禛闻言却眉头紧锁,唇线微抿,指节无声地叩着案几,每一下都似在衡量此事轻重。
良久,沉声感慨道:“十三弟,这次出来你也看到了,如今各级官僚大多作威作福、腐化愚昧、不视政事,盲目依靠幕友和书吏办事,这张鹏翮于治河而言,还算是个能臣,尚且不能免俗,何况其他官吏?”
胤祥闻言,面容也瞬间严肃,眉峰忽作陡岭,往日那抹惯看秋月春风的疏阔,逐渐被一簇暗火灼得微微发红。
“四哥,结合今早暗探回报,部分衙门书吏属官竟敢公然盗取、改易、焚毁档案文件。可见重臣书吏中的这种现象已蔚然成风。”
他顿了顿,与胤禛、珈宁分别对视了一眼:“这王谦是否虚报用料,私作假账,不如明日我们找个由头,刨开河堤表层,一试便知。”
珈宁眸光一亮:“四爷,我有个主意!”
珈宁看到胤禛眼中闪过一丝鼓励,便微微一笑,对着胤禛胤祥低语了几句。
“可。”
胤禛一锤定音:“让李卫明日依计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