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工阁冶铸坊的穹顶下,火星如流萤般四溅,风箱“呼哧呼哧”的轰鸣昼夜不息,将炉膛内的石炭烧得通红,映得每个人脸上都泛着灼人的光晕。郑森半跪在地上,手中捧着那截断裂的传动连杆,指腹反复摩挲着参差的断口——晶粒粗大如沙砾,边缘嵌着点点灰黑色杂质,正是这不起眼的缺陷,在火汽机试运行到第七刻时,让高速运转的齿轮瞬间卡死,近半年的心血险些付诸东流。
“熟铁韧而无骨,受力易弯;生铁坚而脆裂,不堪重负。”他猛地站起身,将连杆重重拍在铺着图纸的案上,声音在金属碰撞声中依旧掷地有声,“水火之力烈于雷霆,若没有刚柔并济的金铁承载,再好的设计也只是镜花水月!”
围在四周的冶铸大匠与算学博士皆面露凝重。王老头是格物院最资深的冶铸匠人,此刻捧着一叠厚厚的试验记录册,眉头拧成了疙瘩:“郑大人,我们已试过三十余种铁碳配比,鼓风强度从弱到强,炉温高低反复调试,可炼出的料要么软得像面团,要么脆得一折就断,实在难遂人意。”
“寻常法子走不通,便向古法求答案!”郑森目光扫过众人,“传我令,即刻备礼去请京城‘鬼手张’‘铸剑李’几位隐退老匠,他们的百炼之法,藏着金铁淬魂的门道!另外,算学馆全员介入,记录每一次冶炼的炉温变化、投料时序、锻打次数,用格物之理推演最佳配比!”
军令一下,格物院上下动了起来。老匠们带着祖传的铁锤与砧台入驻工坊,将出炉的铁坯反复锻打,每一次锤击都震得地面微微发颤,挤出的杂质化作黑红色的铁屑;算学博士们伏在案上,用算盘噼里啪啦计算着每一次的碳含量变化,绘制出粗糙却实用的“铁碳特性图”;郑森自己更是日夜守在工坊,时而跟着老匠学习锻打技巧,感受铁坯在锤下的变化,时而对着图纸推演连杆受力结构,手上的茧子磨破了又缠上布条,布条浸透了汗水与铁屑,却从未有过半分懈怠。
京城会同馆内,葡萄-牙使者平托正对着桌上的情报碎片发愁。他之前放出的“神机弩”假消息早已传回欧洲,可国内的指示却迟迟未到,反而催促他尽快摸清格物院的真实动向。这些日子,他的商人网络如同无头苍蝇般四处打探,虽搜集到不少零碎消息,却始终拼凑不出完整的图景。
“大人,又有新消息了。”随从匆匆进来,递上一张折叠的纸条,声音压得极低,“格物院近期在西山大量采购‘耐火粘土’,还收了不少石英砂、刚玉粉,说是要做‘神机弩’的箭簇模具。另外,城里好几家铁匠铺的老匠人都被征调了,名义上是去将作监帮忙,可实际去处没人知道,连家人都不许探望。”
平托捏着纸条,指尖微微用力,纸条边缘被捏得发皱。耐火粘土、石英砂、刚玉粉,这些都是耐高温、耐磨损的材料,用来做箭簇模具简直是大材小用。还有那些擅长百炼钢的老匠人,他们最擅长的是锻造坚韧利器,而非打造寻常弩箭。
“不对劲……”平托起身在房间里踱步,脑中闪过一个令他不安的念头。欧洲早有学者提出用蒸汽驱动机械,只是因材料与工艺限制未能成功。明朝人在大员海战中展现了强大的火器与观测技术,如今又大规模采购耐高温材料、征召铸剑高手,难道他们已经开始研发全新的动力装置?
这个猜想让他后背发凉。若大明真的掌握了这种划时代的技术,他们的水师将彻底摆脱风帆束缚,纵横四海,到那时,葡萄牙在远东的贸易特权将岌岌可危。“继续查!”平托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不惜一切代价,弄清楚那些材料的用途,还有那些老匠人的具体工作!哪怕是一块废弃的金属碎片、一张残缺的图纸,都要弄到手!”
转机发生在一个寻常的午后。年轻工匠小李在按老匠的“灌钢法”操作时,误将渗碳用的木炭粉多投了一倍,又因风箱故障,炉温比预定值高了近两百度。当他慌乱地将铁坯取出,用铁锤反复锻打时,却发现这块钢料与以往截然不同——敲击声清越如钟,弯折至三十度仍能回弹,用锉刀打磨时,硬度远超之前任何一次的成品。
“郑大人!您快来看!”小李的呼喊惊动了整个工坊。
郑森飞奔而来,接过那块尚带余温的钢料,入手沉甸甸的,断面晶粒细密均匀,看不到丝毫杂质。他让人拿来拉力器测试,韧性竟是普通熟铁的三倍;又用硬物撞击,钢料只留下一个浅浅的凹痕,并未断裂。“成功了!我们成功了!”郑森激动得声音发颤,将钢料高高举起,通红的炉火映照着他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的眼睛,“这就是我们要的‘韧钢’!”
狂喜过后,郑森立刻组织人手复盘。算学馆的博士们根据记录,推算出此次成功的关键——碳含量需控制在千分之三到千分之五之间,炉温需维持在一千三百度以上,且锻打次数不得少于八十次,才能让铁碳充分融合,挤出杂质。他们以此为基础,反复试验,调整鼓风强度与锻打节奏,逐渐摸索出稳定的冶炼工艺,虽然产量依旧不高,且耗费工时,但至少找到了可行之路。
与此同时,郑森根据新钢料的特性,重新设计了传动连杆。他借鉴船舶龙骨的“多梁分担”理念,将原本的单根连杆改为三根并列结构,关键部位加厚至一寸,连接处采用榫卯与铆钉双重固定,确保受力均匀。在小型试验台上,新的钢质连杆成功承受了火汽机满负荷运转的扭矩,连续工作三个时辰,毫无松动或断裂的迹象。
工坊内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老匠们捋着胡须露出笑容,算学博士们相拥而泣,郑森望着那平稳转动的齿轮,眼中泪光闪烁——这道横亘在“飞轮船”面前的最大障碍,终于被他们撬开了一道缝隙。
平托的焦虑与日俱增。他的人虽未能深入格物院核心,但越来越多的线索——耐高温材料、百炼老匠、频繁的冶炼试验——让他愈发笃定,大明正在研制一种全新的动力装置。他决定铤而走险,指示手下联络一名早已被收买的格物院小吏,让他设法偷取一份核心图纸或实验记录,事成之后许以重金,并安排他偷渡离京。
骆养性早已通过锦衣卫的眼线,掌握了葡萄牙人的一举一动。他没有立刻抓捕,而是向陈默献策,布下一个“引蛇入瓮”的骗局。“陛下,葡萄牙人急于摸清格物院动向,不如伪造一份假情报,将他们的注意力引向歧途。”骆养性躬身道,“臣听闻西山有温泉,可谎称格物院在利用地火(温泉)驱动机械,让他们去琢磨那虚无缥缈的东西,为郑森大人争取更多时间。”
陈默闻言大笑:“好主意!就这么办!让那小吏‘意外’得到一份残破笔记,内容要荒诞离奇,却又能和他们打探到的线索对上,让平托深信不疑。”
很快,一份伪造的笔记落入了平托手中。笔记上画着简陋的温泉导流装置,夹杂着“地火蒸腾,驱动转轮”“粘土封炉,耐热防漏”等似是而非的格物术语,恰好与耐火粘土、高温冶炼等线索吻合。平托如获至宝,虽觉得利用地热驱动巨型机械有些匪夷所思,但结合之前的情报,竟也信了七八分。
他连夜起草密函,将“明朝正在试验地热动力机械”的“重大发现”加密传回葡萄牙,请求国内立刻派遣专家前来研究对策,甚至建议联合荷兰人共同阻挠。而他自己,则将所有精力都放在了打探西山温泉的动静上,彻底忽略了格物院真正的核心——火汽机。
紫禁城御书房内,陈默看着郑森送来的奏报,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奏报中详细说明了韧钢的冶炼工艺和传动连杆的改进成果,字里行间透着满满的自信。“骆养性做得好,这出‘声东击西’,正好为郑森他们争取了宝贵时间。”
陈默提笔批复:“朕已知悉进展,甚慰。韧钢冶炼乃重中之重,需尽快扩大产能,培养更多熟练工匠;火汽机试验切勿急躁,务必确保安全,循序渐进。所需人力、物力、财力,朝廷全力支持,朕等着听那‘火汽机’真正轰鸣、‘飞轮船’破浪而行的捷报!”
天工阁内,炉火依旧熊熊燃烧,新的钢质零件在工匠们手中逐渐成型,火汽机的改进试验有条不紊地推进;会同馆里,平托还在对着那份假笔记冥思苦想,筹划着如何进一步打探“地热动力”的秘密;遥远的欧洲,一份关于“东方地火机械”的情报正在传递,即将引发新的外交波澜。
技术的火种在严防死守与迷雾掩护下,顽强地燃烧着。而围绕着它的暗战,也因为一方精心布置的骗局,被引向了更加荒谬和错误的方向。真正的较量,在无声处激烈进行,决定大明国运的科技竞赛,正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朝着未知的未来延伸。
郑森团队能否尽快稳定韧钢冶炼工艺、扩大产能?被地热骗局误导的平托,在发现真相后会采取怎样的疯狂行动?“飞轮船”的动力核心——火汽机,何时才能完成关键突破,真正驱动巨轮驶向大海?暗流之下,新的危机与转机,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