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晨雾如纱,将定海军港裹得朦胧。新浇的水泥堤岸还带着潮气,与海浪碰撞出浑浊的泡沫。港内水域,俞咨皋麾下的新式战船 “震海号” 正进行火炮试射,轰鸣声响彻晨空,惊得远处渔船四散 —— 这是陈默特意安排的 “示威”,也是给即将到来的客人的第一道考题。?
镇海总兵府大堂,气氛比晨雾更沉凝。黑底金字的 “大明” 龙旗在穿堂风里猎猎作响,两侧文武官员皆敛声屏气,甲士手中的腰刀映出冷光。辰时正刻,司礼监太监尖利的嗓音划破寂静:“宣 —— 镇海伯、总督闽浙粤海防兼远洋贸易事务大臣,郑芝龙,觐见 ——!”?
朱漆大门缓缓推开,逆光中走来的身影自带一股海腥味的悍气。郑芝龙未循朝臣礼制,一身玄色锦缎劲装紧绷如弓,外罩的藏青斗篷绣着暗纹蛟龙,仿佛随时会挣脱布料入海。腰间倭刀的金饰在晨光中流转,那是他平定台湾海峡海盗时所得的战利品。他目光如鹰隼,扫过堂内文武,最终落在上位的年轻皇帝身上,单膝跪地时,膝盖撞击地砖的声响竟带着几分挑衅:“臣,郑芝龙,叩见陛下!”?
陈默端坐于龙椅,箭袖骑装勾勒出利落身形,明黄团龙罩甲上的金线在光下流动。他刻意沉默了三息 —— 这三息里,能听见窗外海浪拍岸,能察觉郑芝龙按在膝头的手指微微收紧。“郑将军平身。看座。” 平淡的语气里,藏着皇权不容置喙的威严。?
“将军在闽海经营十载,前番于九州海域击溃萨摩倭寇,逼得倭人立誓十年不敢西渡,此功朕记在心里。” 陈默率先打破僵局,指尖轻叩扶手,“然闽海虽广,终究困得住船舰,困不住将军的雄心。朕欲造百艘巨舰,通四海贸易,拓万里海疆,将军愿与朕共担此任否?”?
郑芝龙刚落座的身躯微微前倾,黧黑的面庞上露出恰到好处的难色:“陛下雄心,臣日夜感念。只是西洋红夷非萨摩倭寇可比 —— 其战船楼高三层,舰炮能及十里,臣麾下船只虽多,却多是近海快船,真要远洋对峙,恐难有胜算。前年料罗湾一战,臣虽侥幸得胜,却也折损了三成儿郎。” 他刻意提及旧伤,既是陈述实情,更是试探朝廷能给出多少筹码。?
陈默嘴角勾起一抹淡笑,抬手示意。徐光启捧着图纸上前,宋应星紧随其后,二人一唱一和:“郑将军请看,此乃格物院新铸的百五十斤舰炮,射程逾八里,弹丸可洞穿红夷战船甲板;且采用复合钢材闭锁机构,连续试射百次无故障。陛下已下旨,首批三十门新炮,优先装备将军麾下水师。”?
郑芝龙目光落在图纸上,呼吸微滞。陈默趁热打铁,抛出更重的诱饵:“朕欲设‘远洋贸易司’,由将军兼领。凡经将军水师护航的商船,朝廷抽成三成,其余尽归将军支配。且厦门、宁波两处海关,皆由将军派员管理。”?
堂内一片吸气声。这几乎是将东南海贸的半壁江山拱手相让。郑芝龙放在膝上的手指蜷起又松开 —— 他清楚,这份馈赠背后,是朝廷要将他的 “海上王国” 纳入掌控的野心。归顺,则能借朝廷之力对抗红夷,名正言顺垄断贸易;抗拒,则可能面临朝廷与红夷的两面夹击。?
就在郑芝龙沉吟未决时,大堂侧门忽然被推开。骆养性一身玄衣,捧着卷宗快步上前,在陈默耳边低语数句。?
陈默的目光骤然转冷,如同东海骤起的寒流:“郑将军,朕倒有一事不明。荷兰红夷上月进攻大员商站之前,其使者曾三入将军的澎湖营寨,此事可有?”?
“轰” 的一声,满堂哗然!大员是大明与南洋贸易的枢纽,若郑芝龙私通红夷,便是通敌叛国之罪。?
郑芝龙霍然起身,袍角扫过座椅发出刺耳声响。他脸色先是骤白,随即涨得通红,双手抱拳高举过顶:“陛下明鉴!臣确与红夷使者接触,然绝非私通!红夷总督扬森派使者携黄金千两、西洋火器百杆,逼臣让出台湾海峡贸易权,臣当场将礼物掷入海中,痛斥其狼子野心!” 他声音震得梁上灰尘簌簌掉落,“红夷恼羞成怒,才转而攻打大员商站。此事福建巡抚张肯堂、水师参将周瑞皆可作证!”?
陈默静静地看着他,直到郑芝龙的呼吸渐渐平复,才忽然展颜一笑:“将军忠义,朕自然信得过。否则,长江口外那阵‘及时雨’,岂会来得如此凑巧?”?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劈在郑芝龙头顶。长江口外救援落水明军的渔船,是他派去试探朝廷船队虚实的亲信,本以为做得隐秘,竟早已被皇帝洞悉。他瞬间明白,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锦衣卫的监视之下。所谓谈判,从来都是皇帝早已布好的局。?
郑芝龙膝盖一软,再次跪地,这一次的姿态比初见时恭敬了何止三分:“臣郑芝龙,愿率麾下三万水师、千艘战船,尽数归附朝廷!此后刀山火海,皆听陛下号令,若有二心,天诛地灭!”?
陈默走下龙椅,亲手扶起他,指尖触到对方臂膀上坚硬的肌肉 —— 那是常年握舵、挥刀留下的痕迹。“将军既归心,朕必不亏待。镇海伯爵位照旧,加授‘水师提督’,统管闽浙粤海防;远洋贸易司即刻挂牌,所需银钱,海事银行优先拨付。”?
话音顿了顿,陈默补充道:“听闻将军之子郑森聪慧过人,朕已谕令南京国子监,为其预留名额。让他多学些经史谋略,将来也好辅佐将军,镇守海疆。”?
郑芝龙身躯一僵,随即躬身领命:“臣,谢陛下恩典。” 他清楚,这是皇帝要的 “人质”,也是朝廷对他最后的制衡。?
当夜的庆功宴上,酒盏相碰的脆响掩盖着各怀的心思。郑芝龙麾下将领盯着桌上的海味珍馐,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疑虑;俞咨皋与骆养性举杯时,目光在对方腰间的令牌上短暂交汇 —— 那是皇帝密令 “监视水师” 的信物。?
而在万里之外的巴达维亚,荷兰东印度公司总督府内,扬森将急报狠狠摔在地图上。“郑芝龙这个叛徒!” 他盯着大员的位置,眼中喷火,“传令范德朗,率十二艘战船、一千四百名士兵增援大员!若郑芝龙敢插手,就把他的船队彻底击沉!朕要让那个明朝皇帝知道,这片海洋,从来都是荷兰人的天下!”?
东海的月色透过窗棂,洒在定海帅府的海图上。陈默指尖划过大员至巴达维亚的航线,低声自语:“红夷必来报复,这正是检验水师的最好时机。” 窗外,一艘快船悄然驶离港口,船头身影回望总兵府的灯火,正是郑芝龙的心腹陈豹。他怀中揣着密信,要连夜送往厦门 —— 信上只有一句话:“朝廷船大,可乘;但需备救生筏。”?
郑芝龙麾下的旧部能否真心归附朝廷?范德朗率领的荷兰舰队已在途中,大明水师与红夷的决战将在何处打响?被送入南京国子监的郑森,是会成为朝廷的忠臣,还是父亲安插在京城的棋子?定海的夜雾尚未散尽,东南海疆的风暴,已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