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穿透萦绕在无妄峰顶的薄雾，洒在青石铺就的院中。云昭立于树下，手持一柄木剑，循着最基础的剑诀轨迹缓缓舞动。动作标准，灵力运转却滞涩无比，如同她此刻的心境。
自那日窥见镜湖幻影，已过去三日。谢无妄自闭关的静室出来后，一切似乎恢复了原样，却又什么都不同了。
他依旧是她清冷矜贵、高高在上的师尊。会准时出现在院中，指点她的修行，言语简洁，一针见血。但云昭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层冰冷的壁垒之后，多了一些别的东西。一种无声的、近乎粘稠的注视，始终萦绕在她周身。他不再仅仅是用眼睛看她，更像是在用他磅礴的神识，织成了一张无形的网，将她密不透风地笼罩其中。
就像此刻。
谢无妄一袭白衣，静立于廊下，目光落在她持剑的手上。他没有说话，可云昭却觉得手腕处仿佛承载了千钧重压，每一个细微的偏差，都会引来那道目光更深的凝聚。
“心不稳，剑则乱。”他开口，声音平直无波，听不出喜怒。
云昭垂下眼睫，收敛心神，试图将那股无处不在的压迫感摒除在外。她知道，他不是在挑剔她的剑招，他是在恐惧。恐惧她再次触及他那不堪一击的心防，恐惧她再次消失在他的感知范围内。
这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偏执的圈禁。
例行指导结束，谢无妄并未像往常般即刻离去。他走到云昭面前，递过一枚玉简。
“此乃《静心蕴灵诀》，于你现下修为有益。”他顿了顿，目光掠过她略显苍白的脸，补充道，“往后半月，你便在院中修习此诀，无须前往传功堂。”
云昭指尖微顿，接过玉简。无须前往传功堂……这意味着，她活动的范围，被正式限定在了这无妄峰顶，他的眼皮底下。她抬眸，对上他的视线，试图从中找到一丝解释，或者，一丝愧疚。
但他没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只有一片沉寂的海，海面下是汹涌的、却被强行压抑的暗流。他只是在陈述一个决定，一个不容置疑、为她“好”的决定。
“是，师尊。”她低声应下，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反抗是徒劳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这个男人的强大与固执。
谢无妄似乎满意了她的顺从，周身那无形的压迫感略微松动了些许。他抬手，一道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灵力打入云昭体内，迅速游走一圈，确认她经脉无恙、气息平稳后，才缓缓收回。
“若有不适，即刻唤我。”他留下这句话，身影化作清风，消失在原地。
云昭站在原地，握紧了手中微凉的玉简。他连她的身体状况，都要如此事无巨细地亲自确认。这份过度的保护，不是关爱，是恐慌。是镜湖倒影中，那个抱着消散的幻影痛不欲生的男人，在现实中的投射。
她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她需要答案，需要弄清楚，前世她死后，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三界第一剑仙变成如今这副模样。他那深重的心魔，因何而起，又与她的“死”，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午后，云昭以需要查阅典籍辅助修行为由，获得了进入谢无妄私人藏书阁的许可。当然，这许可的前提是，她的行动始终处于他神知的笼罩范围内。
藏书阁内典籍浩如烟海，散发着古朴的气息。云昭目标明确，径直走向记载奇闻异事、心魔杂论的区域。她不敢直接查找与“重生”或“谢无妄”相关的敏感内容，那无异于自曝其短。她只能迂回地，从那些被正统仙门视为旁门左道的古籍中，寻找可能的线索。
指尖划过一排排书脊，她的心神却分出一半，警惕着周围任何一丝神知的波动。她像一个在悬崖边行走的探秘者，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终于，在一本落满灰尘、名为《妄念海与执念投影》的古老札记中，她找到了一段引人深思的记载：
“……至深执念，可化心魔。心魔非虚，乃修士神魂割裂之影，投影于内景外显之境。其形貌，或为生平最惧之景，或为求而不得之欲。故而，窥见心魔者，所见非魔，实乃窥见其主内心深处最沉之恐惧与最炽之渴望……”
云昭的心脏猛地一跳。
最沉的恐惧……与最炽的渴望……
谢无妄的心魔幻境里，是她，云昭，在他怀中消散的景象。那是他最恐惧的画面吗？恐惧她的死亡，恐惧她的消失？
那么，最炽的渴望呢？
渴望她活着？渴望……她留在身边？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开。前世剜心之痛，师尊冰冷决绝的眼神，还历历在目。可如今，这个亲手将她推向祭坛的男人，却因她的“死”而心魔缠身，因她的“重生”而惶恐不安，用这种近乎病态的方式将她禁锢在身边。
恨意与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涩交织在一起，让她心乱如麻。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他。是那个为了所谓苍生大道，可以牺牲一切的仙尊？还是这个因失去而濒临崩溃的普通男人？
她合上札记，将其轻轻放回原处，拂去指尖的灰尘，仿佛也试图拂去心头的纷乱。
回到院中，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橘红色。谢无妄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负手而立，眺望着云海。金色的余晖勾勒出他孤寂而挺拔的背影，竟透出一种难以言说的脆弱。
听到她的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四目相对，两人之间隔着短短数丈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前世今生的鸿沟。
他没有问她在藏书阁找到了什么，她也没有提及那本札记上的只言片语。
空气中流淌着一种无声的问答。
他用他过度的保护在问：你可会再次离开？
她用她沉默的探究在答：我需要知道真相。
许久，谢无妄移开目光，声音低沉地打破了沉寂：“……没事便好。”
云昭垂下眼帘，轻声回应：“让师尊挂心了。”
夜色渐深，无妄峰顶万籁俱寂。
云昭在榻上辗转反侧，古籍上的字句和谢无妄那双深藏痛苦的眼睛，在她脑中反复交替。她必须知道更多，知道他的心魔因何深重至此，知道前世的真相究竟还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继续留在无妄峰，在他的监视之下，她将永远无法触及核心。那些被尘封的往事，那些他宁愿承受心魔噬骨之痛也不愿吐露的过去，必然存在于某个他神识无法触及，或者……不愿触及的地方。
一个地方的名字，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照亮了她的思绪——
魔域。
那里是谢无妄仙力的禁区，是墨渊的领地，也是前世唯一看穿阴谋的、她的“敌人”所在之处。或许，只有在那里，她才能摆脱这无声的囚笼，找到拼凑出完整真相的关键碎片。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她侧过身，望向窗外冰冷的月色，一个决绝的计划，在她心中缓缓成形。
而隔壁静室之内，谢无妄于蒲团上蓦然睁开双眼，眼底一片猩红。心魔在低语，在嘶吼，反复描绘着那个他永远无法挣脱的梦魇——她转身离去，背影决绝，消失在他永远无法触及的远方。
他攥紧掌心，指节泛白。
他最恐惧的，从来不是她的死亡，而是她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