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园花圃的紫色土壤在午后阳光下蒸腾着星辰般的微光,宁神草细碎的白色小花散发着安神的冷香,赤焰鸢尾跳动的花瓣边缘折射出温暖的金芒。这片被苦情树金辉眷顾的小小天地,此刻却成了另一个无形战场的前线。
陈暮盘膝坐在柔软的苔藓地上,小小的身体绷得笔直,如同拉满的弓弦。他面前摊开着一卷古朴的兽皮卷轴,上面用银色的妖文绘制着极其复杂的、如同藤蔓与星辰轨迹交织的图案——并非文字,而是一幅“灵枢引气图”。
卷轴旁,放着一块打磨光滑、边缘圆润的黑色石板,石板上用特制的荧光粉末,清晰地绘制着一个结构相对简单、却依旧透着玄奥气息的符文——那是“净尘符”的基础变体。
容容坐在他对面,相隔不过三尺。她并未穿平日便于行动的短衫,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长裙,墨绿色的长发用一根简单的青玉簪松松挽起,几缕发丝垂落在光洁的额前,更添几分沉静。
她手中并无卷轴,只是随意地拈着一片宁神草的叶片,碧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陈暮,如同深潭倒映着岸边专注的雏鸟。
“法非妖力独属,乃天地灵气之序,以意引之,以念导之,以符构之,以术显之。” 容容的声音清泠依旧,如同山泉滴落玉盘,在寂静的花圃中格外清晰,“妖力强横,如江河奔涌,可强行撬动法则,显化伟力。然天地灵气无处不在,细微如尘,亦有其序。引气之术,便是于细微处见真章,借符文为舟楫,引灵气涓流,显微末之功。此道,非力胜,贵在精微、恒心与契合。”
她的指尖在虚空中极其缓慢地划过,带起一丝微弱到几乎不可见的翠绿光痕。
那光痕并非妖力凝聚,更像是一种纯粹的意念引导,牵引着空气中无形无质的能量粒子,随着她指尖的轨迹,在身前勾勒出一个与石板上“净尘符”一模一样的、由纯粹光点构成的虚影符文!
符文成型瞬间,周围几片飘落的枯叶和微尘仿佛被无形的微风拂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变得更加洁净,连叶脉都清晰了几分。
“此即‘净尘术’之基。” 容容指尖微收,光点符文悄然散去,“无需妖力蛮横冲刷,只需心神凝聚,以念为笔,引天地间‘清净’、‘驱离’之微末灵性,循符之路,达成微效。耗时长,显效微,然胜在无根者亦可为之,且对施术者本身灵觉有细微锤炼之效。”
陈暮的碧色眼眸一眨不眨,紧紧追随着容容指尖那微弱的光痕和最终形成的符文虚影。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混杂着渴望与忐忑的兴奋!他终于要真正触摸到那个神秘的世界边缘了!不再是单纯的符号认知,而是可以主动去“引动”些什么!
虽然容容姐姐反复强调这只是“微末之功”,是“无根者”的笨办法,但这对他而言,却无异于在绝望的冰原上看到的第一缕火种!这微弱的光芒,或许无法撼动千草园那“枯骨”的冰冷预言,却足以照亮他脚下的一寸之地,证明他并非完全无能为力!
他用力地点点头,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躁动的心绪,学着容容的样子,将全部心神沉入眼前的黑色石板。那荧光的“净尘符”线条在他眼中不断放大、分解,仿佛要烙印进灵魂深处。
第一步,观想。
他闭上眼,努力在脑海中勾勒出那符文的每一笔、每一划。然而,那扭曲缠绕的线条如同活物,不断扭曲变形,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千草园那些狐妖苍老而冰冷的声音如同鬼魅般在识海中低语:“豆芽菜…几十年…骨头渣…” 巨大的压力让他心神摇曳,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勾勒的符文虚影在脑海中如同风中烛火,明灭不定。
“心若冰清,天塌不惊。杂念如尘,拂去即可。念聚于符,符即汝心。” 容容沉静的声音如同定海神针,瞬间穿透了陈暮纷乱的思绪。她的话语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如同最轻柔的风,拂过躁动的心湖。
陈暮猛地睁开眼,用力甩了甩头,仿佛要将那些恼人的低语甩出去。他不再强行闭眼观想,而是将目光死死锁定在石板的荧光符文上,碧色的眼眸里只剩下那发光的线条,再无他物。
他学着容容,缓缓抬起右手,食指伸出,指尖微微颤抖,悬停在石板符文的起始点上空寸许处。
第二步,引气。
他尝试着集中全部意念,想象自己的指尖成为一个小小的漩涡,去吸引、捕捉空气中那些看不见的、蕴含“清净”意志的灵气粒子。
这感觉玄之又玄,如同在黑暗中捕捉流萤,明明感觉指尖似乎触碰到了什么微凉的、细小的存在,稍一凝神,却又空空如也。
他憋红了小脸,呼吸都下意识地屏住,指尖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却连一丝微弱的光痕都无法凝聚。
“意非力,念非锁。如溪流归海,顺势而为。感其清,引其净,非强掳之。” 容容的声音适时响起,如同最精准的导航。
她指尖再次在虚空中划过,这一次动作更加缓慢,那翠绿的光痕几乎淡得看不见,却带着一种行云流水般的自然韵律,仿佛只是随意拂过空气中的尘埃。
陈暮强迫自己放松紧绷的身体和指尖,努力去体会容容话语中的“顺势而为”。他不再试图强行去“抓”,而是想象自己的意念如同一张轻柔的网,或者一片舒展的叶子,去感受、去接纳空气中那微弱的“清净”之意。
他回忆着花圃里泥土的气息,回忆着容容指尖拂过月魄兰叶片时带起的微凉气流,回忆着玉佩传来的恒定温暖……一种奇异的平静感渐渐取代了焦躁。
就在他心神沉浸在这种微妙感应中的刹那——
指尖!
指尖的空气中,似乎有极其极其微弱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百倍的一丝凉意,极其短暂地汇聚了一下!
陈暮的心猛地一跳!碧色的瞳孔骤然收缩!捕捉到了!虽然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转瞬即逝,但他无比确定,那一丝极其微弱的“触感”,不同于空气的流动,是真实存在的“异物”!
狂喜瞬间涌上心头!他立刻按照卷轴灵枢图的指引和石板上符文的轨迹,小心翼翼地引导着那一丝微弱到极致的凉意,沿着符文的起始线条,极其缓慢地“移动”。
这过程艰难无比,如同用一根蛛丝牵引着露珠在布满荆棘的叶片上滚动。那丝凉意极其“滑溜”,稍不留神就会逸散,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心神。汗水沿着额角滑落,滴在身下的苔藓上,他却浑然不觉。
时间在无声的角力中流逝。花圃里只有风吹过藤蔓的沙沙声和陈暮越来越粗重的喘息。他指尖前方的空气中,依旧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光痕显现。
那丝被艰难引导的凉意,在符文轨迹上爬行了不到十分之一,便如同力竭般,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巨大的挫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小脸瞬间垮了下来,碧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沮丧和自我怀疑。果然……还是不行吗?自己连这点“微末之功”都做不到?
“引气一成,意念未散,已属不易。” 容容的声音响起,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此非一日之功,贵在坚持。净尘术不成,可试‘微光术’。引气之理相通,唯所聚灵性不同。”
她指尖微动,一道更加微弱、却带着柔和暖意的淡金色光痕在虚空一闪而逝,如同暗夜中划过的萤火,“微光术引‘明’、‘显’之灵性,相对易感。”
陈暮用力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眼神重新变得倔强。他不能放弃!容容姐姐就在旁边看着!他立刻将目光投向卷轴灵枢图中关于“微光术”的引气路径和旁边的另一个基础符文——一个结构更简单、如同半轮初升弯月的图案。
他再次沉下心神,摒弃杂念。这一次,他不再执着于指尖立刻出现光芒,而是专注于感应容容所说的“明”、“显”之意。
他回忆着苦情树金辉洒落时的温暖,回忆着书房里烛火跳动的光芒,回忆着容容指尖那抹一闪而逝的淡金……他将全部意念都沉浸在对“光”的向往和感知中。
时间一点点过去。
指尖依旧空空。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
就在他心神即将再次被疲惫和沮丧拖垮的临界点——
“喂!小鬼头!蹲在这里孵蛋呢?” 雅雅清亮又带着戏谑的声音如同炸雷,猛地打破了花圃的寂静!她冰蓝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卷了进来,手里还抛玩着一颗寒气四溢、不断变换形状的冰球,显然刚结束自己的修炼,无聊之下跑来“视察”了。
这突如其来的惊吓,如同重锤狠狠砸在陈暮紧绷的心弦上!他本就处于极限边缘的心神瞬间失守!那艰难维持的、对“光”的微弱感应如同被狂风吹散的烛火,“噗”地一声彻底熄灭!
巨大的反噬感袭来,脑海如同被针扎般刺痛!他身体猛地一晃,眼前发黑,差点一头栽倒在石板上!
“雅雅姐。” 容容的声音响起,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雅雅后续的话语和抛玩冰球的动作。她甚至没有抬头看雅雅,目光依旧落在陈暮因受惊而苍白、因反噬而痛苦的小脸上。那目光沉静依旧,却仿佛蕴含着无形的斥力。
雅雅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后续的调侃卡在喉咙里。她冰蓝色的眼眸对上容容平静无波的眼神,又瞥了一眼陈暮那副摇摇欲坠、小脸惨白的模样,瞬间想起了碎玉潭那次的“教训”。
一丝讪讪之色爬上她的脸颊,她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没意思”,随手将那颗危险的冰球捏碎成漫天冰晶,然后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带着一股莫名的气恼,转身又风风火火地冲出了花圃,留下满地细碎的冰屑和一片被搅乱的宁静。
小小的插曲,带来的干扰却是巨大的。陈暮捂着隐隐作痛的额头,碧色的眼眸里充满了委屈、愤怒和更深的挫败。差一点……就差一点点!他感觉自己刚才好像真的快要触摸到那缕“光”了!却被雅雅姐一声咋呼彻底打散!他沮丧地低下头,看着石板上那个弯月符文,只觉得那些发光的线条都在嘲笑他的无能。
容容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如同最有耐心的园丁,等待着被风雨打蔫的幼苗自己重新挺起茎秆。她的沉默,反而给了陈暮一种无形的力量——没有责备,意味着他还可以继续。
陈暮用力吸了几口气,压下心头的委屈和脑中的刺痛。
他不再去想雅雅的打扰,将所有的注意力,所有的执念,所有的渴望——渴望证明自己并非无用,渴望触摸那个神秘的世界,渴望看到容容姐姐眼中再次浮现那抹赞许的笑意——全部凝聚起来,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狠狠地压向指尖,压向那个弯月符文!
他不再刻意去“引导”,而是将自己全部的心神、全部的意念、全部对“光”的向往,都化作了最纯粹、最炽热的呼唤!如同在无边的黑暗中,用尽生命去呐喊,去祈求那一缕微光!
嗡……
一声极其极其轻微、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震颤!
这一次,没有凉意,没有滑溜的触感。陈暮的指尖,那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的指尖前方,一点极其极其微弱、仿佛随时会熄灭的、比米粒还要细小百倍的淡青色光点,如同挣扎出厚重淤泥的萤火虫,顽强地、颤巍巍地亮了起来!
它太小了!光芒黯淡得在阳光下几乎难以分辨,如同幻觉!它仅仅存在了不到一息,便如同力竭般,闪烁了一下,彻底湮灭在空气中,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然而——
它亮过!
陈暮的身体彻底僵住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他碧色的眼眸死死地、难以置信地瞪着自己那空空如也的指尖!刚才……那是什么?是幻觉吗?是阳光的反射吗?不!
他无比确定!就在刚才那一瞬间,他用自己的意念,用自己的呼唤,在指尖点燃了一点真正的、属于“光”的存在!虽然微弱到极致,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但它真实地存在过!
一股难以言喻的、如同火山喷发般的狂喜,混合着巨大的酸楚和难以置信的激动,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堤坝!
他猛地抬起头,甚至忘记了身体的虚弱和脑中的刺痛,碧色的眼眸如同燃烧的星辰,里面充满了极致的兴奋、纯粹到极点的激动,以及一种近乎朝圣般的、难以言喻的巨大成就感!
他急切地、无比渴望地望向对面的容容,嘴唇颤抖着,喉咙哽咽着,一时竟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用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无声地呐喊:容容姐!你看!你看啊!我…我做到了!光!我点亮了光!
容容一直沉静的碧色眼眸,在陈暮指尖那点微弱到极致的光芒亮起的刹那,清晰地波动了一下!那并非惊涛骇浪,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漾开了清晰而真实的涟漪!她看到了!
看到了那点比蜉蝣之光还要微弱的淡青色星火!看到了它在陈暮指尖顽强挣扎的瞬间!更看到了此刻少年眼中那足以照亮整个暮园的、纯粹而炽热的狂喜与激动!
她一直维持的、近乎绝对平静的湖面,终于被彻底打破。一丝极其清晰的、带着真实温度与毫无保留的赞许笑意,如同初春破开坚冰的第一缕暖流,在她清澈的眼底迅速扩散、弥漫!
那笑意甚至微微弯起了她淡粉色的唇角,在她沉静的面容上绽放出一抹惊心动魄的温柔光辉!
没有言语。
但这抹笑意,胜过千言万语!
它是对那微弱星火的最高认可!
是对少年耗尽心神、百折不挠的无声嘉奖!
更是驱散千草园阴霾、刺破“枯骨”诅咒的第一道真实曙光!
陈暮被这抹笑意彻底击中了!巨大的满足感和被认可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将他彻底淹没!所有的疲惫、委屈、挫败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他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前瞬间模糊,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冲出眼眶,顺着他激动的小脸滚滚而落!他用力地、拼命地点头,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混合着哭腔和巨大喜悦的呜咽声。
容容眼中的笑意加深,随即又恢复了沉静。她没有停留在这一刻的成功上,仿佛那点微光只是漫长道路上理所当然的第一步。
她只是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矮几上一个空着的白玉茶盏,指尖萦绕起一丝微不可查的翠绿光晕,极其随意地在盏底拂过。
一点极其微弱、却比陈暮刚才那点星火要凝实明亮数倍的淡金色光芒,如同被唤醒的萤火,在空盏的底部悄然亮起,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晕,照亮了盏壁细腻的纹理。
“引气之路,首重心诚。” 容容的声音响起,如同最温柔的指引,伴随着盏底那点温暖的微光,“汝之‘星火’,乃心诚所至,意念初凝之证。微末如尘,亦是破晓之光。
勤练不辍,引气之途,终有星火燎原之日。”
她将那只底部亮着微光的白玉茶盏,轻轻推到陈暮面前。
那柔和的光芒,如同容容眼中尚未完全褪去的赞许笑意,无声地照耀着少年被泪水模糊的、却充满了无限希望与坚定光芒的脸庞。
陈暮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那只温润的茶盏。盏底那点淡金色的微光,温暖而恒定。他低头看着这光芒,又抬头看看容容沉静而温柔的侧影,最后目光落回自己那只曾经点亮过微光的指尖。
一点微光在盏底。
一点星火在心头。
花圃里,苦情树的金辉无声流淌,为这渺小的奇迹,镀上了一层永恒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