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闸北,巷口馒头店的蒸笼掀盖,白汽像一条被释放的龙,卷着湿冷的煤烟味,扑向杂货铺半掩的门板。
沈兰正弯腰卸门板,蒸汽在她睫毛上凝成细小水珠,眨眼间碎落。
刘老太挎菜篮站在门槛,眉头拧成结:“姑娘,你这铺子……真就卖针头线脑?”
声音压得低,却像钝刀割肉,“怡和洋行的经理是你表哥?洋行的人咋会来闸北开杂货铺?别是……”
她没说完,意思却明白——别是不法生意,连累街坊。
沈兰心里“咯噔”,面上却绽出憨笑,手腕银镯子随动作晃出朴实的光:“刘阿姨,您可别听外头瞎传!我表哥正经生意人,我嘛,就想靠自己挣口饭吃。”
她把“靠自己”咬得重,像笨拙女孩在维护那点可怜的自尊。
刘老太目光扫向柜台空酒坛,又扫向楼梯——那里新砌的隔墙还透着石灰味,像一道未愈合的疤。
她终是咬牙:“要不……房子我不租了?押金退你,另找地方吧。”
巷口传来推车吱呀,陈默着灰色长衫,手提两盒租界“乔家栅”绿豆糕,步子急而不乱,像恰巧赶来的救星。
他把点心递到刘老太跟前,笑得温雅:“刘阿姨,昨儿装修动静大,吵着您了,我给您赔不是。”
刘老太接过点心,脸色松了半分,却仍指着楼梯:“你砌墙钉板,做啥用?”
陈默叹口气,像被长辈误会的孩子:“兰兰一个姑娘住二楼,隔墙松了,我帮她砌牢,再钉几块板当货架,放布料,不占一楼地方。”
他顺势掏出一张伪造的乡绅推荐信,盖着南京某绅的朱红印,“您瞧,家乡绅写的,这丫头品性纯良。”
刘老太眯眼瞅印章,又瞅沈兰——灰布短褂、银镯子、南京口音,老实本分得像自家侄女。
她心防塌了一角,却仍要台阶:“房租……得涨点。”
沈兰立刻接话:“涨一倍也行!”陈默忙拦:“她刚做生意,涨三成!我们争几句,刘阿姨您别见怪。”
争价之间,刘老太笑了——会讨价还价的,才是正经过日子的。
她提笔改合同,嘴里仍留话头:“若发现不法,立马收回房子,押金不退!”
合同签罢,刘老太提着绿豆糕和九块大洋走了。
沈兰倚门,长舒一口气,后背已湿。陈默把小推车木料卸下,低声:“以后尽量少来,减少身份交叉。”
话音未落,巷口馒头店张婶朝他猛打眼色——蒸笼盖掀起,白汽冲天,却不见馒头出炉。这是“军警来查”的暗号。
两名灰布军装士兵骑车而至,枪口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他们停在杂货铺前,一个掏烟,一个盯楼梯:“楼上是什么?”
沈兰心里收紧,脸上却堆笑:“长官,楼上堆货,刚钉货架,乱得很,我陪您上去?”
她侧身让路,袖口不经意掠过楼梯扶手,露出腕上银镯——无害又胆怯。
士兵瞅瞅她,又瞅瞅陈默的洋行经理装束,终究摆手:“罢了,最近查得严,别藏可疑人!”说罢跨车而去。
将蒸笼盖重新合拢,白汽恢复正常。
沈兰手心全是汗,却不敢擦,只对张婶遥遥点头——感谢她的“蒸汽警报”。
午后,陈默推木料上楼。新砌隔墙中空,里藏微型发报机,外钉木条作货架,再糊上《申报》广告版——“本埠百货,价廉物美”大字醒目,谁看了都只当是囤货。
沈兰把蓝花瓷盆摆上窗台——联络点启用的暗号。
盆沿朝巷外,像一盏小小的航标灯。
傍晚,杂货铺快打烊。一个穿蓝布衫的妇人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姑娘,有带花纹的洋胰子吗?”
沈兰从柜台下摸出早已准备好的情报卷,塞进胰子包装盒:“有,您拿好,最近查得严,小心点。”
妇人接过,又买了两块真胰子,神态自若地走出巷口。
情报传递完毕,沈兰关上门,回身时陈默正把最后一张报纸糊上隔墙:“老周说,今晚霞飞路咖啡馆接头,你去吗?”
“我去,你留守。”沈兰把微型相机塞进手包,“顺便把军火照片洗出来,带给老周。”
霞飞路咖啡馆,留声机放着《夜来香》。
沈兰推门而入,穿咖啡色风衣,帽檐低压。靠窗的“钢笔先生”正在速写,铅笔沙沙。
“先生,能借支铅笔吗?”沈兰递过铜扣。
“钢笔先生”抬头,收下铜扣,把速写本推给她——本子里夹着新密码本与联络时间表。
“后天子夜,宝山路截军火,你发报,陈默引岗哨。”
声音低得只能唇读。沈兰点头,把相机暗袋放进速写本,起身离去,背影像普通白领女。
深夜,公寓熄灯。
沈兰在厨房烧开水,借蒸汽掩护,把新密码本一页页烤干,字迹渐隐。陈默坐在餐桌,把铜扣系进表链,金属冷光一闪。
“联络点稳了,刘老太不会再闹。”沈兰端着咖啡过来,语气轻却笃定。
“后天凌晨,宝山路见分晓。”陈默抬手,表盖弹开,指针指向十二,“这一次,要让冯老七血本无归。”
两人对视,咖啡热气升腾,像一场无声的誓师。窗外,黄浦江汽笛长鸣,像为即将到来的风暴,吹响第一声号角。
——联络场地已定,夫妻身份已稳,刀口已对准同一条黑暗。上海滩的夜色,正悄悄为他们裂开一道缝隙,光与火,都将从这道缝隙里喷薄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