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偃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贾琏和王熙凤心中激起千层浪。忠顺王府！这四个字代表的权势与危险，足以让任何勋贵之家心惊胆战。房间内烛火摇曳，映着两人凝重的面色。
“忠顺王府……”王熙凤喃喃重复，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帕子，指尖泛白，“他们怎么会盯上我们？咱们这点子生意，在他们眼里怕是连塞牙缝都不够。” 她虽强自镇定，但微微颤抖的嗓音还是泄露了内心的惶恐。那不仅是权势的碾压，更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里，下层对上层天生的敬畏与恐惧。
贾琏感受到她的不安，伸手握住她冰凉的手，用力攥了攥，沉声道：“别自己吓自己。正如我方才所说，他们若真要对我不利，有的是更直接的法子，何必绕这么大圈子，通过一个古董商和一个药材商来探听？我看，他们多半是听到了风声，出于谨慎，想摸摸我的底细。毕竟，我如今在陛下面前也算挂了号，他们行事也要有所顾忌。”
他的声音平稳有力，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王熙凤抬头看着他坚毅的眼神，慌乱的心绪渐渐平复下来。是啊，如今的琏二，已非吴下阿蒙。他是有军功在身的四品武官，是陛下亲口嘉奖过的！忠顺王府再势大，难道还能无缘无故把朝廷命官怎么样不成？
“那……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王熙凤定了定神，问道。
贾琏沉吟片刻，眼中闪过算计的光芒：“既然他们想查，那就让他们查。不过，不能让他们查得太轻松，也不能让他们查到真的。韩兄。”
“在。” 韩偃应道。
“还要辛苦你们，继续盯着冯唐和冷子兴。另外，想办法……给他们制造点‘惊喜’。” 贾琏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比如，让冷子兴‘无意中’发现，裘世勤除了联系江西瓷器，似乎还对辽东那边的皮货很感兴趣。或者，让冯唐手下的某个掌柜，‘偶然’听到裘世勤抱怨，说我们府上二爷野心太大，还想插手漕运的买卖……”
韩偃眼睛一亮，立刻明白了贾琏的意图：“大人的意思是……故布疑阵，引他们去查那些虚无缥缈或者敏感的方向，分散他们的注意力，甚至……让他们碰碰钉子？”
“不错！” 贾琏赞许地点头，“辽东皮货，牵扯到边关将门和女真各部，水深得很。漕运买卖，更是动辄关系到漕帮、盐帮乃至沿河各省的官员，利益盘根错节。忠顺王府若真去查这些，够他们头疼一阵子的。就算他们不起疑，也能让他们觉得我贾琏年轻气盛，贪心不足，反而更容易放松警惕。”
王熙凤在一旁听得美目异彩连连，忍不住插嘴道：“此计大妙！既能迷惑对手，又能借力打力。只是……操作起来需极为小心，绝不能留下把柄，让人查到是我们故意放出的消息。”
韩偃肃然道：“夫人放心，江湖上散播消息的门道多的是，保管做得天衣无缝，绝不会牵连到大人和府上。”
“有劳韩兄了。” 贾琏拱手，“一切以安全为上，事若不可为，宁可放弃，也绝不能暴露自身。”
“明白！” 韩偃郑重应下，再次如同夜枭般悄无声息地离去。
送走韩偃，夜已深沉。贾琏和王熙凤却毫无睡意。夫妻二人回到内室，对坐在炕上，中间的炕桌摆放着几碟点心和一壶温着的杏仁茶。
“真没想到，开个铺子做点买卖，也能惹出这等风波。” 王熙凤叹了口气，替贾琏斟了杯热茶，“往日里只觉得管家理事、应对各房亲戚已是劳心费力，如今看来，跟外头这些明枪暗箭比起来，竟算是轻松的了。”
贾琏接过茶盏，指尖感受到温热的瓷壁，心中也是一片冷肃。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因为生意。他贾琏的崛起本身，就是打破了某种平衡。以前那个不成器的贾琏，无人会在意。但现在这个简在帝心、手握兵权的贾琏，就成了一块需要被评估、被定位，甚至可能被清除的“变数”。忠顺王府的试探，不过是这权力棋局中，落下的第一颗棋子而已。
“树欲静而风不止。” 贾琏抿了口茶，淡淡道，“既然躲不过，那就迎上去。凤丫头，咱们之前商量的节流之策，需得加快步伐了。府里用度，能省则省，尽快攒出一笔活钱来。外头这生意，明面上有裘世勤顶着，暗地里，你我要抓紧物色真正可靠的人和货源地，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处。”
王熙凤点头：“我晓得。这几日我也在盘算，各房头那些额外的开销，是得狠狠刹一刹风气了。尤其是宝玉屋里，还有东府珍大哥哥那边时常来借支的款项……以往是抹不开面子，如今看来，这面子再重要，也比不上里子实在。” 她眼中闪过一丝决断，显然已有了计较。
贾琏看着她这副精明干练的模样，心中微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难为你了。内要持家，外要应对这些风波。”
王熙凤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温度，心里那点因外界压力而产生的惶惑也消散了不少，反手与他十指相扣，嗔道：“夫妻本是一体，说什么难为不难为的。只要你心里有这个家，有……有我，再难的事，我也扛得住。” 说到后面，声音渐低，脸上飞起一抹红霞，在灯下显得格外娇艳。
贾琏心中一动，看着她难得流露的小女儿情态，只觉得灯下观美人，越看越可人。他凑近了些，低笑道：“那是自然。我的凤丫头，可是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比不过你。”
王熙凤被他夸得心花怒放，嘴上却啐道：“少贫嘴！快些喝了茶安置吧，明日你还要去营里呢。”
夫妻二人又低声商议了些细节，直至三更梆子响过，方才熄灯歇下。帐幔低垂，掩去一室温馨，也暂时隔绝了外界的风风雨雨。
……
接下来的几日，表面上看去，一切如常。
贾琏每日准时前往京营点卯，处理军务，与牛继宗、陈瑞等人议事，沉稳干练，丝毫看不出正被亲王盯上的焦虑。他甚至主动请缨，接手了核查京营部分库存军械的差事，这是一桩繁琐且容易得罪人的活计，但他做得一丝不苟，令一些原本对他升迁过快心存疑虑的老将，也暗暗点头。
而在市井之间，关于荣国府琏二爷要做大生意的传闻愈演愈烈。裘世勤在韩偃等人的暗中引导下，不仅继续高调联络江西、苏杭的客商，更是开始接触一些来自辽东的皮货商人，言语间对漕运利弊也显得极为“关心”。这些动向，自然都被冷子兴和冯唐一一报了上去。
宁国府那边，贾珍也听到了风声，再次派人来问，话里话外仍是想着入股分红，被王熙凤不软不硬地挡了回去。贾珍心中不快，却也不好强求，只冷笑着对尤氏道：“且看着吧，我这琏兄弟心比天高，也不怕步子太大扯着裆！等他在外头碰了壁，自然要求到我跟前。”
西府内，王熙凤则雷厉风行地开始推行“节流”新政。她借着贾琏要查账的由头，首先拿各房额外的用度开了刀，明确立下规矩，超出定例的花费，必须有正当名目并经她批准，否则一律从各房月例或年底分例中扣除。此举自然引起了一些不满，尤其是赵姨娘和周姨娘，私下没少抱怨，但王熙凤手握管家大权，又有贾琏撑腰，连王夫人对此也保持了沉默，她们也只得忍下。
同时，王熙凤对府中一些虚耗、排场也进行了削减，比如缩减了部分丫鬟婆子的冗余役使，将一些不必要的年节赏赐折成现钱或实物发放，虽惹了些闲话，却也实实在在地省下了一笔开销。她将省下的银钱，连同贾琏拿出的体己，一并投入通州库房的整顿和秘密货源的联系中，行事极为隐秘。
这日晚间，贾琏刚从京营回来，换了家常衣服，正与王熙凤说着闲话，平儿进来禀报：“二爷，奶奶，东府里蓉大奶奶来了。”
秦可卿？她怎么来了？贾琏与王熙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讶异。
“快请进来。” 王熙凤忙道。
帘栊一响，秦可卿袅袅婷婷地走了进来。她今日穿着一件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裉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打扮得一如既往的鲜艳妩媚，只是眉宇间笼着一层淡淡的愁绪，脸色也有些苍白。
“给二叔、二婶请安。” 秦可卿上前，敛衽行礼，声音柔婉动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快免礼，坐下说话。” 王熙凤亲自起身扶她坐下，关切地问道，“你这孩子，脸色怎么这么差？可是身上又不爽利了？”
秦可卿勉强笑了笑，道：“劳二婶惦记，不过是旧疾，有些咳嗽，不得事。” 她说着，目光却似有似无地瞟向贾琏，欲言又止。
贾琏心中明了，温声道：“蓉哥儿媳妇，可是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秦可卿闻言，眼圈微微一红，低下头，用帕子掖了掖眼角，低声道：“本不该来打扰二叔二婶的……只是，只是我们爷……他近日不知在外头听了什么闲话，回来便疑神疑鬼，与我怄气……我……” 她声音哽咽，后面的话便说不下去了。
贾琏眉头微皱。贾蓉？他又闹什么幺蛾子？对于这个侄儿，贾琏是半点好感也欠奉，懦弱无能，又有些不着调的纨绔习气。
王熙凤已是柳眉倒竖，骂道：“定是蓉小子又在外头胡混，听了那些不三不四的话回来作践你！好孩子，别怕，有什么委屈跟二婶说，二婶给你做主！”
秦可卿摇了摇头，泪珠儿滚落下来：“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他听闻二叔要在外头做大生意，便……便疑心我私下贴补了娘家，或是藏了体己……天地良心，我自从进了贾家的门，一颗心便全在府里，何曾有过二心？” 她说着，更是泣不成声。
贾琏和王熙凤顿时明白了。原来是贾蓉眼红贾琏做生意，又没胆子来直接问，便回家寻衅，拿柔顺的秦可卿出气！真是没出息到了极点！
王熙凤气得胸口起伏，拉着秦可卿的手安慰道：“好孩子，快别哭了。为那么个糊涂东西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你放心，明日我便去东府，好好说道说道他！再不行，让你琏二叔去教训他！”
贾琏面色沉静，心中却是冷笑。贾蓉此举，虽然可恶，但也从侧面反映出，他贾琏如今的一举一动，确实牵动着不少人的神经。连东府这等看似不相干的地方，也因他而起了波澜。
他看着梨花带雨的秦可卿，这个名义上的侄儿媳妇，原着中“金陵十二钗”之一，命运多舛，最终香消玉殒。如今看来，她在这宁国府的日子，果然并不好过。贾珍垂涎，贾蓉不怜，如同置身狼窝。
“蓉哥儿媳妇，” 贾琏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且宽心。我贾琏行事，光明磊落，做生意所用银钱，皆是我自己的体己和赏赐，与公中无干，更与你无关。蓉哥儿那里，我自会去分说。你只管好生保养身子，莫要为了些许闲言碎语劳神伤心。”
他这番话，既是安慰，也是承诺。秦可卿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贾琏，只见他目光清正，神色坦然，与贾珍那等淫邪、贾蓉那等懦弱截然不同，心中没来由地一酸，又是一暖，连忙低下头，轻声道：“多谢二叔。”
又坐了片刻，宽慰了秦可卿几句，王熙凤便让平儿好生送她回去。
看着秦可卿离去的背影，王熙凤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见的。嫁了那么个东西，上头还有那么个公公……”
贾琏目光幽深，没有接话。宁国府的污糟事，他暂时无心也无力去管。当务之急，是应对忠顺王府那边的压力，以及尽快夯实自己的根基。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就在秦可卿来访的第二天，贾琏在京营值房内，接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拜帖，约他次日午时，于城西“醉仙楼”天字号雅间一叙。
送帖之人放下帖子便走，并未留下只言片语。
贾琏拿着那做工精致、散发着淡淡檀香的拜帖，眉头深深蹙起。“醉仙楼”……正是韩偃查到，冷子兴与冯唐密会的地方！
这幕后之人，终于要亲自露面了吗？
是忠顺王府的长史官？还是……其他什么人？
贾琏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眼中寒光凛冽。该来的，终究会来。也好，就让他去会一会这藏头露尾的“高人”，看看这潭水，到底有多深！
他将拜帖收起，面色恢复平静，继续处理手头的军务，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只是那微微抿起的唇角，泄露了他此刻决绝的心境。无论对方是谁，想把他贾琏当软柿子捏，却是打错了算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