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罚”!
那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在场每一个人的视网膜上。狭小的号房里,空气仿佛瞬间凝固,只剩下火把燃烧时不安的噼啪声和众人粗重压抑的喘息。血腥味混合着地砖的潮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窒息感。
赵虎的脸色由煞白转为铁青,牙齿都在打颤:“大……大人!这……这血字……‘天罚’!这分明是……是……” 后面那“笔仙索命”四个字,如同卡在喉咙里的鱼刺,怎么也吐不出来,只剩下满眼的惊骇。
门外的衙役们更是骚动起来,有人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有人惊惶地划着十字(唐代已有景教传播),低声念叨着模糊不清的祷词。王司丞更是彻底瘫软,被两个衙役架着才没倒下去,面无人色地喃喃:“完了……全完了……笔仙显灵……这是要毁了我大唐的抡才大典啊……”
“住口!” 沈砚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穿透骨髓的寒意和不容置疑的威压。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扫过门外每一个惊惶失措的脸孔,最后定格在王司丞那张涕泪横流的胖脸上。“王司丞!身为朝廷命官,执掌贡院重地,竟也在此妄议鬼神,惑乱人心!赵虎!”
“属下在!”赵虎一个激灵,强行压下心头的恐惧,挺直了腰板。
“即刻起,贡院实行最高戒严!所有人员,包括司吏、号军、杂役,未得本官手令,一律不得擅离岗位,不得交头接耳!昨夜轮值‘地’字号区域的号军、负责‘地’字十七号房附近洒扫的杂役,全部带到西侧值房,分开隔离!本官要亲自问话!再有妄议‘笔仙’、传播流言者,无论身份,一律锁拿,严惩不贷!” 沈砚的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铁块砸落,瞬间压下了现场的骚动。
“遵命!”赵虎大声应诺,立刻转身,对着手下衙役吼道:“都听见了?按大人吩咐办!动作快!谁敢嚼舌头,老子第一个锁了他!”
衙役们被沈砚的雷霆手段震慑,又见赵虎虎目圆睁,立刻噤若寒蝉,慌忙行动起来。架着王司丞的衙役也赶紧把他拖离了这令人胆寒的现场。
号房内只剩下沈砚、林岚和两名举着火把的衙役。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那“天罚”血字显得更加狰狞刺目。
沈砚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心绪,再次蹲下身,凑近那血字仔细观察。林岚也蹲在他身侧,两人几乎头碰头。
“大人,”林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法医特有的冷静,“血字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有细微的流淌痕迹。书写工具……应该就是手指,直接蘸取尚未凝固的血液。” 她指了指死者垂在身侧、沾染了血迹的左手食指,“看指尖,有明显沾染和擦蹭的痕迹。”
沈砚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引移动:“书写位置在墙角,被死者身体部分遮挡,若非衙役细心,极易被忽略。字体……扭曲怪异,但确实是古篆‘天罚’二字无疑。” 他眉头紧锁,“岚儿,你方才说,毒发时间在昨夜子时前后?”
“是,根据尸僵程度和尸温推断,死亡时间应在子时至丑时之间。”林岚肯定道。
“那么,”沈砚的目光锐利起来,“这血字,是毒发濒死时所写?还是……死后被人伪造?” 他提出了一个关键问题。
林岚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再次仔细检查死者的左手,尤其是食指的关节和指甲缝。她甚至用镊子小心地刮取了一点指甲缝里的污垢,放入一个小巧的油纸包中。接着,她又仔细观察血字的笔画走向、血液的凝结状态以及与地面砖缝的浸润关系。
“大人请看,”林岚指着血字的起笔处,那里血液凝聚较厚,“起笔用力较重,血液堆积。而收笔处,有拖曳的痕迹,血液稀薄,边缘有细微的毛刺。这种书写状态,符合濒死之人手指颤抖、力量不继的特征。若是死后伪造,除非刻意模仿,否则很难如此逼真地模拟出这种虚弱无力的笔触和血液流淌的自然状态。” 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死者指甲缝里的污垢,与地面砖缝的积灰成分初步吻合,说明他确实接触过地面。”
沈砚微微颔首,林岚的观察细致入微,逻辑清晰。“也就是说,这‘天罚’二字,极有可能是张子谦本人,在毒发濒死、痛苦挣扎之际,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
“可能性极大。”林岚点头,“但这恰恰是最令人费解的。他为何要写下这两个字?是控诉?是诅咒?还是……他临死前真的‘看’到了什么,认为这是‘天罚’?” 她提出了一个无法回避的疑问。
沈砚站起身,环视这狭小压抑的号房。冰冷的木案,熄灭的油灯,干涸的墨迹,还有伏尸其上的书生,以及墙角那触目惊心的血字。这一切,都透着一股浓烈到化不开的诡异和恶意。
“控诉?诅咒?亦或是……凶手刻意引导?”沈砚的声音低沉而冰冷,“这‘天罚’二字,无论出自谁手,其目的只有一个——将这场谋杀,引向鬼神之说!引发恐慌,混淆视听!”
就在这时,被派去隔离人员的赵虎匆匆返回,脸色比刚才更加难看,额头上全是汗珠。
“大人!”赵虎的声音带着一丝焦灼,“不好了!消息……消息好像还是漏出去了!”
沈砚眼神一厉:“说!”
“属下刚把第一批人带到西值房,就听到外面……外面有动静!”赵虎急声道,“隔着围墙,能隐约听到贡院外墙的街道上,有人在喊……喊什么‘贡院死人了!’、‘笔仙显灵了!’、‘天罚来了!’……声音不大,但听着人不少!像是……像是那些早起的贩夫走卒在传闲话!”
“这么快?!”林岚眉头紧锁,“贡院封闭,我们才进来不到一个时辰!外面的人怎么会知道里面死人了?还知道‘笔仙’、‘天罚’?”
“一定是有人翻墙出去报信了!或者……隔墙传话!”赵虎恨恨地跺脚,“那些号军杂役,三教九流,总有几个嘴巴不严的!特别是那些轮休住在贡院附近棚户里的!大人,要不要属下去抓几个乱传谣言的?”
沈砚面沉如水,走到号房门口,望向贡院高墙之外。虽然隔着厚厚的围墙,但那隐隐传来的、如同瘟疫般蔓延的嘈杂议论声,却仿佛穿透了砖石,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抓?抓得完吗?”沈砚的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疲惫,更多的是洞悉世情的锐利,“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这‘笔仙索命’、‘天降天罚’的谣言,就如同这初春的野火,一旦点燃,便难以扑灭。此刻去抓人,只会坐实谣言,让恐慌加剧!”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炬:“赵虎,你立刻带人,守住贡院所有对外门户!严禁任何人翻墙或隔墙传递消息!再有擅离职守、传递消息者,无论是谁,当场拿下!王司丞呢?”
“王司丞……王司丞被架到值房后,就一直哆嗦着念叨‘笔仙来了……贡院不祥……’怕是……吓得不轻。”赵虎有些无奈地回道。
“废物!”沈砚低斥一声,随即果断下令,“传本官口谕:贡院戒严期间,一应事务,暂由本官代管!着王司丞安心‘养病’,不得过问!立刻去办!”
“是!”赵虎领命,立刻转身去执行。
号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沈砚、林岚和摇曳的火把。墙外隐隐的议论声如同背景噪音,挥之不去。
“大人,”林岚走到沈砚身边,看着他那张因震怒和忧虑而显得格外冷峻的侧脸,低声道,“谣言已起,堵不如疏。当务之急,除了查明真凶,恐怕还需尽快给外界一个明确的说法,哪怕只是暂时的安抚,否则……这恐慌一旦蔓延到即将汇聚长安的万千举子之中,后果不堪设想。”
沈砚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决绝:“你说得对。这‘天罚’血字和‘笔仙’谣言,是凶手甩给我们的第一道难题。他想用恐慌扰乱视线,让我们自乱阵脚。” 他看向林岚,目光灼灼,“岚儿,我们没时间被鬼神之说牵着鼻子走!毒源!找到毒源!证明这是人为的、卑劣的谋杀!这才是击碎谣言最有力的武器!你方才说,那残留的墨迹有辛辣刺鼻气?”
“是!”林岚精神一振,立刻回到案前,小心地再次捧起那方青石砚台,“气味极淡,混杂在墨味中,但仔细分辨,确实存在。我需要工具,将这残留物仔细刮取分离出来,带回仔细检验!”
“好!”沈砚斩钉截铁,“本官亲自为你护法!就在此地,立刻进行!赵虎回来之前,任何人不得打扰!我倒要看看,这‘天罚’之下,究竟藏着何等魑魅伎俩!”
昏黄的火光下,林岚迅速打开工具箱,取出小巧的刮刀、油纸、细毛刷和几个特制的琉璃小瓶。她如同最精密的工匠,俯身在那方小小的、承载着致命秘密的砚台上,开始了与无形凶手的第一次正面交锋。而那堵高墙之外,“笔仙索命”、“天降天罚”的流言,正如同瘟疫的种子,在长安城初醒的晨曦中,疯狂地滋长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