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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火在易府书房里不安地跳跃,将凌霜苍白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她靠在宽大的紫檀木圈椅里,左肩被凌雪手下刀锋划开的伤口,在昏黄光线下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诡异速度弥合——皮肉翻卷处,金红色的微光如细小的活蛇般游走、纠缠,最终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泛着青痕的印子。这非人的愈合速度带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重的冰冷,仿佛连疼痛都被剥离,只剩下一种被异物彻底占据的麻木。

易玄宸坐在她对面,指节分明的手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柄匕首。刀身雪亮,映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眸,也映着凌霜脸上尚未褪尽的惊悸与狼狈。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书房特有的墨香与沉水香,凝滞得令人窒息。他擦拭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磨骨吸髓般的压迫感,每一寸刀刃被抚过,都像在凌霜紧绷的神经上刮过。

“夫人,”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滑,如同上好的丝绸,却裹着冰渣,“凌雪的话,你听清了?”

凌霜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触碰到袖口一处早已干涸、却仿佛永远洗不净的暗红血迹——那是乱葬岗的风雪里,她自己的血,也是王二狗的血。她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易玄宸的审视。那目光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她皮囊之下,那具由骨血与妖魂共同构筑的躯壳,直抵她灵魂深处翻腾的混乱。

“听清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像被砂纸磨过,“柳氏……买通产婆,诬我生母不贞。”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抠出来的冰碴,带着血腥味。

易玄宸停下擦拭的动作,匕首的尖端轻轻抵在桌面,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响。他身体微微前倾,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更显出一种洞悉一切的森然:“所以,当年凌震山将你拖入乱葬岗,并非仅仅因为你是‘孽种’。而是因为,你的存在,本身就是柳氏精心构陷的‘罪证’,是戳破她谎言的活口。她必须让你彻底消失,连同你母亲蒙受的不白之冤一起,埋进那片死人堆里。”

书房里静得可怕,只有烛芯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凌霜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冲上头顶,又在瞬间冻结。原来如此!原来那漫天风雪中父亲冰冷的眼神,继母刻毒的咒骂,打断肋骨的剧痛,甚至乱葬岗尸堆里濒死的绝望……这一切的根源,竟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构陷!母亲苏氏温婉的容颜在记忆中闪过,带着她永远无法理解的隐忍和哀愁。原来那哀愁底下,是如此深重的污蔑与背叛!

一股灼热的气流猛地从她丹田深处炸开,带着彩鸾妖魂特有的暴戾气息,瞬间冲向四肢百骸。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自残般的痛楚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天灵盖的恨意与妖力。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微微凸起,隐隐有金红色的光芒在皮肤下不安分地脉动。

“呵……”一声短促的、带着血沫气息的冷笑从她唇边溢出,打破了死寂,“柳氏……好手段。为了踩着我母亲的尸骨上位,连‘孽种’这种脏水都泼得出来。”她抬起眼,那双曾被易玄宸评价为“眼神太沉”的眸子里,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金红色旋涡,如同地狱熔岩的倒影,“凌震山呢?他……就真信了?”

易玄宸的指尖在匕首柄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冰冷的声响,如同在为这桩陈年血案计数。“信与不信,重要吗?”他语气平淡,却字字诛心,“一个被‘不贞’污名缠身的女人,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对于一个志在军功、急需稳固地位的将军而言,是累赘,是耻辱,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火药桶。柳氏的构陷,恰好给了他一个最‘合理’、最‘干净’的处置方式——弃之如敝履,永绝后患。”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过凌霜微微颤抖的身体,“他需要的,只是一个能为他带来助力、巩固地位的‘好妻子’和‘好女儿’。比如,柳氏,以及她生的凌雪。”

“所以,我母亲的死……”凌霜的声音陡然拔高,又瞬间被她自己死死压住,化为一种近乎破碎的气音。她猛地抬手,捂住剧痛欲裂的额头,仿佛要将那些汹涌而至的、带着血腥味的记忆碎片硬生生按回去。产婆那张谄媚贪婪的脸,柳氏假惺惺的悲戚,父亲冰冷决绝的背影……无数画面在脑海中疯狂冲撞、撕扯。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愤怒,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易玄宸没有立刻回答。他起身,绕过书桌,走到凌霜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了她。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凉意,轻轻拂过她捂住额头的手背。那触碰很轻,却像带着电流,让凌霜浑身一僵,体内躁动的妖力竟奇异地平息了一瞬。

“你母亲苏氏,”易玄宸的声音低了几分,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探究的意味,“她的死,恐怕也并非那么简单。”他俯视着她,目光似乎穿透了她,落在更遥远、更幽暗的地方,“柳氏构陷‘不贞’,或许只是第一步。一个‘不贞’而死的女人,和一个‘病逝’的夫人,在凌震山眼中,结局并无不同。但对你母亲而言,这其中,恐怕藏着更大的秘密。”

凌霜猛地抬头,眼中那翻涌的金红旋涡瞬间凝固:“什么秘密?”

易玄宸却没有直接回答。他的目光,落在了凌霜胸前。那里,贴身佩戴着那半块从柴房墙缝里找出的火焰纹玉佩。玉佩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内敛的光泽,但此刻,那火焰纹路的深处,似乎有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莹白光点一闪而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不可查的涟漪。

易玄宸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郑重,轻轻触碰到了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表面。

就在他指尖触碰到玉佩的刹那——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共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从玉佩中涌出,沿着凌霜的指尖、手臂,直冲她的心口!与此同时,她脑海中“轰”的一声巨响,仿佛有什么尘封了十二年的枷锁被这股力量猛地撞开!

不是清晰的画面,而是破碎的、带着强烈情绪的感知碎片:

母亲苏氏苍白而温柔的脸,在昏暗的烛光下,眼神里充满了无尽的恐惧与不舍。她紧紧握着年幼凌霜的手,声音微弱却急促:“霜儿……记住……玉佩……寒潭……照归人……”

柳氏尖刻的咒骂声如同毒蛇般钻入耳膜:“贱人!还敢嘴硬!产婆都招了!你与那戏子私通,珠胎暗结!这孽种……留不得!”

产婆那张因贪婪而扭曲的脸,在黑暗中闪烁着油滑的光,手里掂量着沉甸甸的铜钱:“夫人放心,老身保管让这小贱种一出世就背上‘野种’的名声!苏氏……哼,一个不贞的女人,死了也是干净!”

父亲凌震山站在门外,背对着她们,身影僵硬如铁。他没有怒吼,没有质问,只有一片令人心寒的死寂。那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冰冷,更绝望。

“呃啊——!”凌霜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猛地蜷缩起身体,额头重重抵在冰冷的桌沿。玉佩贴着心口,那冰凉此刻却如同烙铁,灼烧着她的灵魂。原来……原来母亲临终前反复念叨的“寒潭月,照归人”,竟是对她最后的指引和遗愿!原来那所谓的“不贞”,竟是柳氏用铜钱买来的、泼向母亲和她身上的、最恶毒的脏水!而父亲……他的沉默,竟是默认,是帮凶!

巨大的悲恸、滔天的恨意,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她。体内属于彩鸾的妖力,被这极致的情绪彻底引爆,再也无法压制!金红色的妖力如同失控的岩浆,在她经脉中疯狂奔涌、咆哮!她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压,书房内的烛火猛地一蹿,瞬间拉长、扭曲,映在墙壁上的影子剧烈地晃动、变形,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即将破笼而出!

“凌霜!”易玄宸低喝一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他闪电般出手,宽大的手掌带着一股沉稳而强大的力量,重重按在凌霜的后心!一股精纯温和、却又带着不容抗拒意志的内力,如同无形的堤坝,悍然撞入她狂暴的妖力洪流之中!

“呃!”凌霜身体剧震,如同被巨锤击中,喉头一甜,一口逆血硬生生被她咽了回去。体内狂暴的妖力与易玄宸那股沉稳的力量激烈碰撞、绞杀,让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她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将那几乎要冲破躯壳的妖力重新压制回丹田深处。周身那恐怖的威压如同潮水般退去,烛火也恢复了正常,只是灯芯上多了一小团焦黑的痕迹。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凌霜剧烈地喘息着,额头布满冷汗,身体因为刚才的爆发与压制而微微颤抖。她抬起头,看向易玄宸。他的手还按在她的后心,掌心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让她感到一种奇异的安全感,同时又伴随着被彻底看穿的惊悸。

易玄宸的眼神深邃如渊,里面没有恐惧,没有厌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他缓缓收回手,指腹似乎无意识地蹭过刚才触碰玉佩的位置,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看来,这玉佩,对你很重要。”易玄宸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但凌霜却敏锐地听出了其中蕴含的分量。他重新坐回书桌后,指尖再次敲击着桌面,节奏不疾不徐,却像是在敲打凌霜紧绷的神经。

“凌雪的话,已经传到了柳氏耳朵里。”易玄宸话锋一转,重新回到现实,语气冷静得像在陈述一件与他无关的生意,“她现在,恐怕已经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了。”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一个‘痴傻’的女儿,一句指向当年丑闻的疯话……这把火,烧得可真够及时。”

凌霜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她知道,易玄宸在提醒她,也给了她一个明确的信号——凌雪这张牌,该用了。

“她……会怎么做?”凌霜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但眼神已经重新凝聚起冰冷的锐利。

易玄宸拿起桌上一份刚刚送来的密报,随意翻了翻,嘴角那抹冷意更深:“猜猜看?柳氏刚刚派人,以‘冲撞了贵人,惊吓过度’为由,给凌雪送去了‘安神汤’。”他抬眼,目光如电,“那汤里,我的人闻到了‘忘忧散’的味道。看来,她是打算让凌雪彻底变成一个只会流口水的真傻子,永远闭嘴。”

凌霜的心猛地一沉。柳氏的狠毒,果然超乎想象!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能下此毒手!

“不过,”易玄宸话音一转,将密报轻轻放下,“那碗‘安神汤’,被凌雪失手打翻了。泼了柳氏心腹张嬷嬷一身。”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现在,柳氏恐怕正在府里大发雷霆,而凌雪……大概正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生怕她那位‘好母亲’再给她送来什么‘好东西’。”

凌霜沉默着。她能想象出柳氏此刻的暴怒和凌雪的恐惧。这母女俩,一个为了掩盖罪行不惜毒杀亲女,一个因嫉妒和愚蠢沦为弃子,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夫人,”易玄宸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诱导,“凌雪这张牌,现在烫手得很。柳氏想让她彻底闭嘴,而三皇子那边,恐怕也很快会收到‘凌二小姐惊吓失智,不堪大用’的消息。你觉得,我们该不该……帮帮她?”

凌霜抬起眼,迎上易玄宸的目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的模样——苍白、虚弱,却燃烧着一种近乎毁灭的火焰。她知道,易玄宸在给她机会,一个将柳氏推向深渊的机会。凌雪,就是那根点燃炸药的引线。

“帮?”凌霜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当然要帮。”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再次抚上胸前那半块玉佩。冰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母亲残留的温度,也带着那“寒潭月,照归人”的沉重嘱托。一股冰冷的决绝,顺着指尖蔓延至全身。

“我要让柳氏……亲耳听听,她那‘痴傻’的好女儿,到底会说出什么‘疯话’。”凌霜的嘴角,缓缓勾起一个冰冷而妖异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淬骨的寒意,“我要让她……在所有人面前,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窗外的雪,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细碎而密集,无声地覆盖着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京城。书房内,烛火依旧摇曳,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拉得忽长忽短。易玄宸看着凌霜眼中那翻涌的、几乎要凝成实质的恨意与算计,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点。

“好。”他吐出一个字,简单,却带着千钧之力。

烛泪无声滑落,在冰冷的烛台上凝结成一颗颗惨白浑浊的珠子,如同凝固的血泪。凌霜的目光穿透窗棂,投向将军府的方向,那里是曾经的“家”,如今却是她复仇之路上的第一座堡垒。她掌心紧握着玉佩,那冰凉的火焰纹路仿佛烙印在她的灵魂深处。

原来恨的根,早在十二年前那个被铜钱玷污的产房里,就已经深深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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