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肃杀之气,自西北而来,穿过巍峨的函谷关,如一柄无形的冰刃,直刺洛阳的心脏。

寒风卷着细雪拍打殿脊,檐角铜铃嗡鸣不止,仿佛天地也在低语战事将至。

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映得太极殿内群臣的影子如鬼魅般在墙上扭曲晃动。

一名禁军校尉自殿外疾步奔入,甲胄摩擦间发出细碎而急促的“咔嗒”声,靴底踏过青砖,留下湿漉漉的雪痕。

他单膝跪地,膝盖砸出沉闷一响,双手高举着一份用火漆封口的军报:“陛下!陇西八百里加急!”

那猩红的火漆在跳动的烛光下显得格外刺目,像一滴凝固的血,边缘微微龟裂,仿佛随时会迸裂出血珠。

空气里弥漫着焦木与铁锈的气息——那是火盆中炭块崩裂的声音混着甲片冷凝水汽的味道。

太极殿内,方才因南方逆案收网而略显松弛的气氛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变得滞重。

马承上前接过军报,指尖触到那尚带寒意的竹简,掌心传来一阵刺骨的凉。

他呈于御案,曹髦拆开,目光一扫而过,神情却无丝毫波澜,仿佛那上面记载的不是边境烽火,而是今日的起居注。

“讲。”他将军报轻轻放下,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一丝情绪,如同深潭静水,不起微澜。

马承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了一下,沉声奏报道:“陇西急报,五日前,鲜卑一部千余骑突袭武威边市,掳掠我大魏百姓三百余口,财货无数,而后迅速远遁,不知所踪。陇西都督陈泰上表,请求朝廷速派援军,以防鲜卑大举来犯。”

话音未落,殿内几位新晋的年轻臣子已是面露忧色,有人手指不自觉地敲击扶手,发出轻微“笃笃”声;有人低头盯着自己颤抖的影子,额角渗出细汗,在冷风中泛着微光。

大魏自高平陵之变后,内耗不止,边防本就空虚,如今南方的司马余党尚未肃清,北境又起狼烟,这双线作战的压力,足以压垮任何一个王朝。

马承略一沉吟,向前一步,给出了自己的判断:“陛下,臣以为,鲜卑此举,时机太过凑巧。我等刚刚在南方打开局面,他们便在北方发难。这不似大规模入侵,倒更像是试探性的骚扰。其背后目的,恐怕是想逼迫我朝调动中原兵力北上,以缓解其南方同谋的压力。”

这番分析合情合理,在场诸臣皆点头称是。

这正是典型的“围魏救赵”之计。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曹髦身上,等待着这位年轻帝王如何应对这南北夹击的困局。

是分兵北上,还是固守中原?

出乎所有人意料,曹髦竟是轻笑一声,那笑声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几分嘲弄,尾音拖长,在梁柱间回荡,惊得一只栖息在横梁上的夜鸦扑翅飞走,羽翼划破空气,“嗖”地一声消失在黑暗中。

“他们以为,朕的刀,会因为几声狼嚎就调转方向吗?”他缓缓站起身,衣袍拂过玉阶,发出沙沙轻响,走到那副巨大的舆图前,目光却并未投向北方的陇西,而是依旧凝视着南方那错综复杂的州郡,“他们不知道,朕的刀,从一开始,就只想喂饱南方的饿狼。”

他转过身,语出惊人:“传朕旨意,不发一兵一卒北上增援。非但如此,再下一道旨意,召回贬谪于西凉军中屯田的罪将赵破虏,官复原职,授其‘代天巡边使’之衔,命其即刻启程,不必来京觐见,直接沿边境诸郡巡查,彻查沿边所有屯田营的贪腐积弊之案!”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不派援军已是匪夷所思,竟还要在此时临阵换将、自查军中贪腐?

这无异于自断臂膀!

新任兵部侍郎胡昭立刻出列,他乃名将胡遵之子,素以稳重着称,此刻却是面色急切,袖口因攥拳而绷紧,发出细微布帛摩擦声:“陛下,万万不可!边民被掳,人神共愤,若朝廷不发援兵,置边境百姓于何地?此举必将尽失北境军民之心啊!”

曹髦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锐利如刀,反问道:“胡卿,朕问你,若边将皆如当年之赵破虏,平日吃空饷、倒卖军粮、虚报兵额,战时则克扣抚恤、逼良为娼。纵使朕给他们再派去百万雄师,这样的军队,能御敌吗?”

胡昭一时语塞,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鬓角滑落,滴在肩甲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痕迹。

赵破虏的案子当初牵连甚广,军中积弊之深,他岂会不知。

“朕再问你,”曹髦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如洪钟大吕,震得人心头发颤,连烛焰也为之一缩,“一支连自己的袍泽和百姓都能当成牲口一样压榨的军队,当敌人出现时,他们是会拼死抵抗,还是会打开关门,与敌分食?”

胡昭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曹髦不再看他,而是对一旁的陈七郎示意。

陈七郎会意,从袖中取出一份早已准备好的奏本,高声宣读:“《边军积弊录》!罪状一:虚报敌情以冒功,谎称百骑为千骑,骗取朝廷赏功封赏!罪状二:倒卖军械,将朝廷下拨之精铁兵刃,私下与外族交易,换取皮毛珍玩!罪状三……”

陈七郎那毫无感情的声音,每念出一条罪状,都像一记重锤砸在胡昭心头。

当听到“罪状一”时,他面色已然发白,待听到后面几条,他浑身已被冷汗浸透,衣襟紧贴背脊,凉意直透骨髓。

因为他麾下,就有两名被他倚重的副将,在年初的上书中,赫然将一股不到五十人的马贼,夸大为“三百悍匪来袭”,并以此向兵部请功!

曹髦要查的,根本不是什么贪腐,而是要借此机会,将整个边防军的指挥系统,从上到下彻底清洗一遍!

胡昭双腿一软,几乎站立不稳。

他终于明白,皇帝的眼光,早已越过了眼前的烽火,看到了腐烂的根源。

不等朝臣们从震惊中反应过来,第二道命令已经发出。

内察司宣谕使孙元,调动起所有潜伏在北境的说书人和游侠,将一份名为《边政明鉴录》的系列报道散播开来。

首篇报道,图文并茂,揭露了武威郡某校尉的“赫赫战功”。

文中详述其如何上报“鲜卑千骑来犯,卑职率部死战得脱”,实则来犯者不过三十余游骑,一触即溃。

报道附有两幅惟妙惟肖的插画:一幅是边市被毁、百姓流离失所的惨状——断墙残垣间,老妇抱着孩童哭号,画面角落还有一只翻倒的陶罐,汤汁洒地,热气犹存;另一幅,则是这位校尉在自己的营帐中,用着缴获的胡人酒杯大宴宾客的场景——金杯盛酒,肉香四溢,帐外雪落无声,帐内丝竹盈耳。

强烈的对比,瞬间点燃了民间的怒火。

从酒肆茶楼到乡间地头,无数百姓、士子义愤填膺,痛斥此等国贼,要求朝廷严惩的呼声,如同浪潮般席卷了整个北方。

在这股舆论浪潮的顶峰,曹髦的第三道诏书终于抵达边境:“诏告边军诸将校:凡主动向代巡使自查上报过往罪责者,无论轻重,一概免罪,仅记录在案,以观后效;凡心存侥幸、意图隐瞒,后被他人举发查实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就地格杀,斩!”

这道诏书,一半是生路,一半是绝路。

诏书下达当日,便有十七名大小将校,带着自己多年来贪墨的账本和罪证,跪在了刚刚抵达军营的赵破虏帐前,痛哭流涕地请求宽恕。

与此同时,洛阳,内察司的诏狱深处。

陈七郎亲自提审那名被俘的鲜卑斥候。

昏暗的灯火下,油灯偶尔“噼啪”炸响,火星四溅,映照着墙上扭曲晃动的人影。

那名斥候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脸上血污干结,嘴角裂开,但眼神中仍带着草原民族的悍勇,呼吸粗重,鼻腔喷出白雾。

“说,是谁指使你们的?”陈七郎的声音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带着金属刮擦般的质感。

斥候只是冷笑,牙缝间漏出嘶哑的喘息。

陈七郎也不动怒,只是从怀中取出一块金饼,在斥候眼前晃了晃,金光一闪,映入对方瞳孔:“你的首领,答应事成之后分你多少?”

看到黄金,斥候的瞳孔猛地一缩,喉结上下滑动。

“他答应给你们整个部落五百斤黄金,只要你们袭扰大魏边境三个月。”陈七郎缓缓说道,语气平静如常,“可你知道,这五百斤黄金,是从哪里来的吗?你的首领又打算在何处交接这笔钱?”

斥候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没想到,这群看似文弱的南人,竟然连如此机密的事情都知道。

“……在……在荆州……”斥候的声音嘶哑而绝望,“一个姓……姓荀的南方大官派来的人,和我们约定,在荆州的一处废弃盐场交接……”

几乎就在同一时刻,太极殿东厢密室之中,一道铜管连接地下审讯室,曹髦端坐屏风之后,耳贴冰冷铜壁,将每一句供词听得清清楚楚。

“啪!”

太极殿主殿内,曹髦一掌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狼毫笔都跳了起来,墨汁泼洒,在纸上晕开一团乌黑,宛如蔓延的阴谋。

他眼中精光爆射,怒极反笑:“好!好一个内外夹击!好一个南北联动!可惜……他们所谓的‘外’,从一开始,就已经是朕的猎场!”

深夜,宫灯如豆。

赵破虏被一乘小轿秘密接入宫中。

他身形依旧魁梧,但两鬓已染上风霜,眉宇间满是贬谪岁月留下的沉郁。

他跪伏于地,不敢抬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触感刺骨,仿佛命运的重量压在脊梁之上。

曹髦亲自走下御阶,脚步沉稳,鞋履轻叩石面,回音幽远。

他将赵破虏扶起,又从侍卫手中取过一柄剑,递到他面前。

那是一把样式古朴的铁剑,剑鞘上还残留着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痕迹——那是血,多年未洗,却依旧散发着淡淡的铁腥味。

赵破虏只看了一眼,虎目之中便瞬间涌上热泪。

他认得这把剑——这正是当年他的挚友,因保护他而死的曹英的佩剑!

“你曾是罪将,今日,朕要你做一名清吏。”曹髦的声音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砸在赵破虏的心上,如同重锤击鼓,“朕命你,统领新编‘肃边营’,此营不为杀敌,只为清内鬼。你给朕记住,大魏真正的敌人,不在长城之外,而在营帐之中!”

赵破虏双手颤抖地接过那把剑,仿佛接过了沉甸甸的宿命与救赎。

金属的寒意顺着手掌蔓延至心脏。

他重重跪下,额头触地,哽咽道:“臣……领旨!”

泪水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无声碎裂。

当赵破虏的身影消失在宫墙尽头,夜风卷起一片枯叶,掠过寂静长街。

洛阳城南,一条窄巷深处,窗棂微启。

一只无铃的纸鸢挂在檐角,随风轻晃,发出细微的“吱呀”声,仿佛守候多年的信使终于等到归期。

窗内,那人缓缓抬头,目光穿过重重屋宇,落在皇宫方向。

他指腹轻轻抚过袖中半枚断裂的虎符,低语如烟:

“风,来了。”

月光映出他的侧脸——赫然是三年前战死于宛城火海的曹英。

太极殿内,送走了赵破虏,曹髦重新回到舆图前。

他的手指抚过那柄从斥候身上搜出的、做工精良的匕首,匕首柄上镶嵌的并非北地铁器,而是一小块产自南方的温润玉石,触手生暖,与北地粗犷风格格格不入。

“黄金五百斤……”他低声自语,目光却不再停留于荆州那处所谓的“交接地”,而是顺着地图一路向南,越过重重山峦,最终停留在了最南端的交州,那个不久前才传来消息的“九真郡”之上。

马承见状,以为陛下还在思虑南方军务,便轻声提醒:“陛下,荀勖等人虽遭重创,但其家族在南方的根基仍在,尤其是与交州豪族的贸易往来,每年获利甚巨,财力雄厚……”

曹髦的指尖,在舆图上缓缓划过一道从交州港口,经由水路,最终蜿蜒抵达中原的无形曲线。

那是一条看不见的商路,一条流淌着金钱与财富的血脉。

他的嘴角,逸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斩断粮道,可饿其兵。

那……斩断钱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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