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未破晓,洛阳城头的更鼓刚刚敲过五遍,寒意浸骨,霜气凝于瓦檐,如银针倒悬。
东门之外,张俨的车驾已备,马匹在凛冽北风中不安地喷着白气,鼻息在冷空中化作一缕缕灰雾,蹄下焦躁地刨动冻土,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皮革缰绳紧绷微颤,车辕上的铜环轻响,仿佛也在应和着远处隐隐传来的鼓点。
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一声令下,便启程返回吴营。
然而,就在车夫扬起马鞭的瞬间,一阵沉闷如雷的鼓声毫无征兆地从长街尽头传来,由远及近,震得人心头发颤,连车轮下的石板都似在微微震颤。
张俨眉头一蹙,掀开车帘的手微微一滞。
指尖触到帘布的粗麻质地,冰凉刺骨。
只见数百名头戴介帻、身穿儒衫的太学生,手持竹简,排着整齐的队列,从街道两侧涌来,将他的车驾团团围住。
他们脚步齐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低沉而统一的“嗒、嗒”声,如同潮水漫岸。
他们并未叫骂,也无推搡,只是立定之后,便齐齐举起竹简,以一种庄严肃穆的节奏,高声诵读。
“外夷不可信,盟誓不如义!外夷不可信,盟誓不如义!”
那声音如青铜编钟撞击,穿透晨雾,反复冲刷着这位吴国使臣的耳膜。
字字铿锵,夹杂着竹简翻动的“哗啦”声,与远处宫墙内隐约传来的钟鸣遥相呼应。
那声音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冰冷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像冬日井水浇上裸露的皮肤,令人从脊背发麻。
张俨的目光扫过那一张张年轻而激昂的脸——有的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有的嘴唇因用力嘶吼而干裂渗血,眼中却燃烧着不容置疑的信念。
最终,定格在人群前方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那是昔日一位故交的独子,他曾亲手抱过这孩子,教他识字,指尖还残留着那小小手掌的温热。
此刻,那孩子正涨红了脸,脖颈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声音已带沙哑,像撕裂的布帛。
一瞬间,张俨心中涌起一股深切的怆然,喉头一哽,仿佛有铁锈卡住呼吸。
他放下车帘,身子无力地靠在软垫上,绒毯的触感柔软却无法暖身,喃喃自语:“我奉命前来,求的是共伐篡逆之臣,为何反倒成了这众矢之的?”
侍立一旁的副使朱异脸色阴沉,低声道:“军师,不必介怀。这必是魏帝曹髦的授意,他不敢与我大军正面为敌,便使出这等下作手段,煽动无知学子,欲污我等怀有不轨之心,在道义上占得先机。”
张俨缓缓摇头,指尖摩挲着腰间玉佩的棱角,声音压得更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不是他授意这么简单……是他看透了我们。”他顿了顿,“丞相……诸葛子瑜,他想要的只是平定淮南、威震天下的不世之功。至于这功劳是踩着司马氏的尸骨,还是踩着魏室的尊严,他根本不在乎。曹髦看透了这一点,所以他宁愿撕破脸,也不愿做这块垫脚石。”
就在那阵诵读声震荡街衢之际,一道快马已破雾穿城,直入宫门。
太极殿内,烛影摇红,年轻的皇帝曹髦尚未搁笔。
他刚刚在诏书末尾写下“朕宁守孤城,不负天下”八字,墨迹犹湿,内侍便急步上前,呈上一份来自东门的密报。
曹髦展卷细阅,唇角微扬。
那些太学生的诵读声仿佛穿越宫墙,与他心中的鼓点遥相呼应。
他知道,这场以文字为刀剑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烛火通明,静得只闻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如春蚕食叶,细腻而坚定。
年少的皇帝曹髦亲自执笔,神情专注地起草着一份诏书。
一旁,卞太后亲为研墨,松烟墨香淡淡弥漫,她看着儿子笔下的字句愈发激烈,忍不住轻声劝道:“陛下,吴军势大,何必如此言辞激烈,彻底激怒这强邻?”
曹髦的笔毫未停,头也不抬地回答:“母后,正因为朕不愿与吴国真的血战到底,才必须在此时此刻,将界限划得清清楚楚。含糊不清的善意,只会被他们当成软弱可欺。”他的笔锋在纸上留下一个力透纸背的顿挫,文中痛陈:“昔齐桓晋文,九合诸侯,以义率天下;今竟有人假‘清君侧’之北伐名,行吞并之实,欲效夫差窥视晋鼎,可乎?”墨迹未干,他又另起一行,将张俨私下的要求公之于众,更为点明:“吴使口称匡扶社稷,实则索要合肥、寿春等五城。其心可知,其欲何求!”
写到末尾,曹髦掷笔于案,木案轻震,笔架微晃。
他望着窗外未明的天色,慨然落款:“朕宁守孤城,沥血以固社稷,亦不愿以尺寸之土,负天下万民!”
午时,烈日当空,金光洒满阊阖门前的青砖广场,灼热的气息蒸腾而起,空气中浮动着尘土与汗水的混合气味。
中书令郤正登上临时搭起的高台,手中展开的正是曹髦亲笔写就的《绝吴书》。
台下,闻讯而来的官吏、士人、百姓里三层外三层,肃立聆听,鸦雀无声,唯有衣袂在风中轻摆的窸窣声。
郤正清越而有力的声音响彻广场,将诏书上的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众人耳中,字字如锤,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
当读到“索城五,其心可知”时,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哗然,如同滚石坠入深潭。
当最后一句“朕宁守孤城,不负天下”落下时,整个广场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连风都仿佛凝滞。
片刻之后,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儒生颤巍巍地走出人群,对着皇宫方向深深一揖,老泪纵横,嗓音哽咽:“不贪尺寸之利,而存万世之纲常!陛下此举,方为真正的帝王气象啊!”
万众瞩目之下,郤正将一份诏书副本投入火盆。
烈焰升腾,纸张迅速卷曲、焦黑,边缘泛起橙红火舌,噼啪作响,最终化为一捧灰烬,随风飘散于洛阳上空,如同无数黑色蝴蝶飞舞,仿佛昭示着某种决裂,再无转圜余地。
火焰的热浪扑在脸上,映红了每一张仰望的脸庞。
就在这万人敬仰的光辉之下,阴影中的石柱旁,一道黑影微微侧身,将手中之物悄然递出——一名隶属于陈妃家族的侍卫统领陈氏,在角落里悄然将一卷蜡封的密录,交到了禁军校尉蒋骁的手中。
蒋骁不动声色地收入袖中,指尖触到蜡封的微凉与坚硬,转身没入阴影。
那密录里,记录的正是今晨在城门口,副使朱异对张俨私语的片段摘要——尤其是那句满含怨怼的:“若再为诸葛氏一人殉名,吾等不如早归乡里,耕读传家。”
消息如野火般蔓延。
不到半日,江北吴营已有士卒窃窃私语:“听说了吗?咱们索要五城的事,全被揭出来了……”
夜幕降临,吴军大营之内,气氛压抑如铅,篝火黯淡,风中飘着潮湿的草腥与铁锈味。
中军大帐内,朱异召集了十几名心腹部将。
他没有多言,只是将一份从洛阳黑市高价购得的所谓“诸葛恪私令”抄件,扔在了案几上。
昏黄的油灯下,那上面的字迹清晰可辨,尤其是一句——“凡此役攻下之降城,其钱粮、官吏、兵甲,悉归丞相幕府统一调度,再行分配。”
一名脾气火爆的偏将当即拍案而起,掌心拍在木案上发出“砰”的巨响,震得灯焰乱晃,怒骂道:“这是什么道理!我等在阵前浴血厮杀,九死一生,打下的城池到头来全成了他诸葛恪一个人的私产?他这是要拿我兄弟们的命,为他自己铺就加九锡的台阶吗?”
众将顿时群情激愤,咒骂声此起彼伏,夹杂着铠甲摩擦的金属声与沉重的呼吸。
朱异等众人稍稍平息,才用一种疲惫而沉重的声音说道:“今日在洛阳城下,张公仁义之名受辱,我等皆亲眼所见。如今又有此令,诸位,我等为国征战,可不是为某一人充当家奴。若再如此盲从下去,只怕战死沙场,连个名分都挣不着!”
他的话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波涛汹涌的湖面,激起了所有人心底最深的不安与怨愤。
当夜,三更刚过,数名中级军官便借着巡营的由头,悄悄集结了各自的亲兵,甚至带上了藏在营外的家眷,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漆黑的江北岸而去。
他们宁愿投降一个立场分明的敌人,也不愿再为一个野心勃勃的主帅白白送死。
深夜,太极殿顶的观星台上,夜风格外清冷,吹动曹髦的广袖,衣袍猎猎作响,如战旗招展。
他凭栏而立,手中拿着的正是蒋骁刚刚呈上的叛逃吴将名单。
他的目光在“朱异”的名字上停留了片刻,随即移开,淡淡地说道:“朱异不会立刻就反,他还需要一个更合适的时机。但这份名单告诉朕,他的心已经死了,他已不愿再为诸葛恪的野心去死了。”
他转身走到案前,提笔在一旁的空白竹简上批注:“密赠朱异‘青玉带’一条,附语:‘昔日周公辅成王,不在征伐,在安内’。”这既是拉拢,也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暗示。
随即,他又命侍立在侧的郤正:“立刻再拟一道诏书,向天下宣告,凡吴国将士,能弃暗投明,归顺大魏者,无论官职高低,一律授百户侯,赐良田二十顷。”
烛火摇曳,将他年轻的脸庞映照得明暗不定,光影在他眉宇间刻下深邃的轮廓。
他转头对身边忧心忡忡的卞后低声说:“母后,合纵连横的精髓,不在于结成多么牢固的盟约,而在于让你的盟友,先从内部开始自相怀疑。”
窗外,最后一片《绝吴书》的灰烬残页被夜风卷起,在廊柱上一闪而过,仿佛一个旧时代的终结。
卞后看着曹髦沉静的侧脸,仍不放心地问:“可吴军终究势大,若他们不顾一切来攻……”
曹髦的视线从遥远的星空收回,望向了灯火通明的内廷深处,眼神中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深邃。
“母后,离间人心,只是第一步。”他缓缓说道,“一个国家真正的根基,不在言语,也不在权谋。”
他转身走下观星台,步履沉稳,夜风吹动他的衣袍,猎猎作响。
长夜未尽,但他心中,似乎早已绘就了一幅破晓的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