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渊坠入幽蓝光芒的瞬间,耳膜被九狱塔的轰鸣震得发疼。
那震动不是来自体外,而是顺着丹田深处的塔基,直接撞进识海——像极了当年在矿洞第一次唤醒九狱塔时,那些刻着古纹的青铜砖在他血肉里苏醒的震颤。
等视野重新清晰时,他正站在一片悬浮的镜面海洋中。
每一面镜子都有半人高,边缘流转着混沌特有的墨绿纹路,镜面里的景象却各不相同。
左边那面映着个穿粗麻短打的少年,正蹲在矿洞角落啃冷馍,指节上还沾着矿石碎屑——那是他被废修为后最潦倒的模样。
右边那面的却身着玄色道袍,脚踏万丈青云,掌心托着颗流转星辰的金丹,眉眼间尽是睥睨众生的傲气。
再远处,有个浑身浴血的身影正被无数法宝围攻,嘴角却扯着疯癫的笑;还有个坐在竹屋前的白发老者,正给膝头的小女娃编草蚂蚱,发间木簪的纹路与他怀中残片如出一辙。
看够了?
阴恻恻的低语擦着后颈爬上来。
林渊旋身拔剑,玄铁剑却在触及那半透明身影时穿了过去——无相残影不知何时绕到他身后,墨绿色雾气正从它指尖渗出,在最近的镜面上画出蛛网般的裂痕。
这些都是你。残影抬手划过镜面,被触碰到的镜子突然活了过来,里面的开始动了:矿洞少年猛地抬头,眼里是他曾有过的绝望;御空的修士突然捏碎金丹,惨叫着坠向深渊;白发老者怀里的小女娃瞬间化作飞灰,他颤抖着去抓,掌心只余一把碎草。
林渊喉头发紧。
他认得这些画面——矿洞的绝望是真的,金丹碎裂的痛是真的,小女娃的温度......他摸向怀中的木簪残片,残片此刻冷得刺骨,像在提醒他某些被刻意遗忘的痛。
你只是无数可能性之一。残影的声音变得黏腻,雾气缠上林渊手腕,那个为了救小女娃疯魔的你,那个被天道碾碎的你,哪个不是拼尽全力?
最后呢?它指向那面映着仙帝的镜子,看,最风光的这个,现在不也被困在永恒彼岸的规则里,连道侣的魂都捞不回来?
林渊手腕上的皮肤被雾气灼得发红。
他盯着那面仙帝镜,镜中人身后飘着无数金色锁链,锁链尽头是团被封印的残魂——那身影的轮廓,与苏清璃有七分相似。
累吗?残影贴近他耳畔,放下吧。
你护不住苏清璃的轮回,救不了那些林渊的遗憾,连九狱塔都在吸你的生机......
住口。林渊咬着牙吐出两个字。
他能感觉到心跳如擂鼓,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愤怒——对自己曾有过的动摇的愤怒。
前世太渊子封塔时说去把清璃带回来,不是因为他多强大,而是因为他是最不肯认命的那个。
镜面突然发出刺目的光。
林渊眯眼望去,正中央那面最大的镜子里,有个人影正缓缓走出。
与其他镜像不同,这人的衣着、气质甚至眉峰的弧度,都与他分毫不差,连玄铁剑鞘上的凹痕都一模一样。
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镜像人开口,声音像冰锥扎进耳朵,我试过镇压九狱塔,试过屠尽天道使者,试过用轮回剑意斩断因果......他抬手,掌心浮起与林渊同款的木簪残片,最后呢?
清璃还是要入轮回,九狱塔还是要吸尽宿主的生机,而你——他突然露出讥讽的笑,不过是重复我走过的路罢了。
林渊的玄铁剑地出鞘。
剑鸣惊醒了周围的镜面,所有镜像里的同时转头,目光齐刷刷锁在他身上。
矿洞少年眼里是他曾有过的不甘,疯魔者眼里是他不敢承认的暴戾,白发老者眼里是他藏在心底的疲惫......
你怕了?镜像人一步一步逼近,每走一步,脚下的镜面就裂开一道缝,怕自己其实和我们一样?
怕所谓的斩神明不过是天道设下的另一个局?
林渊握紧剑柄的手在发抖。
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些镜像里的情绪太真实——真实到他几乎要相信,自己不过是又一个在命运里打转的困兽。
但他突然想起,在矿洞塌方那天,他明明可以蜷缩在角落等死,却咬着牙用指甲抠开了压在身上的碎石;在宗门覆灭之夜,他明明可以独自逃走,却折返回去背出了重伤的苏清璃;在结丹遇阻时,他在九狱塔里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每道塔纹都烙进骨血......
我怕过。林渊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清晰,怕矿洞的石头永远压着我,怕清璃的寒毒无药可解,怕九狱塔是个陷阱......他抬剑指向镜像人,剑尖微微发颤,却稳如泰山,但我更怕的是——
他顿了顿,眼底有光在烧:怕自己还没拼尽全力,就先认了命。
镜像人的笑容僵在脸上。
周围的镜面突然剧烈震动,那些的身影开始模糊,唯有中间那面镜子里的镜像人,轮廓越来越清晰。
林渊看见他腰间的玄铁剑在嗡鸣,与自己的剑产生了共鸣;看见他眼底闪过与自己如出一辙的轮回剑意,连运转轨迹都分毫不差。
你......镜像人刚要开口,林渊的剑已经当先刺出。
这一剑没有花哨的招式,是他在矿洞练了三年的基础刺击,带着最原始的狠劲。
剑尖即将触及镜像人胸口时,林渊突然看清了他眼底的情绪——不是讥讽,不是轻蔑,而是......
像是看见多年前那个在矿洞抠石头的自己。
叮——
双剑相击的脆响中,林渊听见九狱塔在丹田深处发出轰鸣。
他的虎口被震得发麻,却笑得像当年在矿洞第一次握剑时那样:来啊。他舔了舔嘴角的血,让我看看,你到底是另一个我......
镜面突然崩碎成光点。
在彻底陷入黑暗前,林渊最后看见的,是镜像人
黑暗不是完全的,有细碎的幽蓝光点在四周浮游,像被揉碎的星河。
林渊的玄铁剑垂在身侧,虎口的血珠顺着剑脊往下淌,在虚空中拉出一道红痕。
他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一下下撞着胸腔,撞得耳膜发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滚烫的情绪在翻涌,像被压在矿洞碎石下时涌出的不甘,像背着苏清璃逃亡时烧穿骨髓的倔强。
你比我想象中更难摧毁。
声音从上方传来。
林渊抬头,看见悬浮在光点中的镜像人。
他的玄铁剑同样染血,剑身上字的刻痕在幽光下泛着暗金,与林渊手中的剑如出一辙。
这一次,镜像人的眼底没有讥讽,反而浮着某种近乎释然的疲惫:我在轮回里困了七次,每次都想验证——若换个选择,是否能救下清璃,是否能挣脱九狱塔的枷锁。他的指尖轻轻抚过剑上的刻痕,第一次刻这个字时,我和你一样,在矿洞的石壁上用指甲抠了三天三夜。
林渊的呼吸顿住。
他突然想起,当年在矿洞练剑,为了记住字的笔画,确实在石壁上刻过无数次,直到指甲翻卷渗血。
那时他想,就算这具身体是蝼蚁,也要在这世间刻下属于自己的痕迹。
你看见的那些镜像,都是被我亲手碾碎的可能。镜像人向前一步,脚下的光点自动退开,选择妥协的我,选择疯魔的我,甚至选择与天道同流合污的我......我以为只要消灭所有软弱的分支,就能走出轮回。他的声音突然发颤,可直到遇见现在的你,我才明白——
你从未真正消灭过任何可能。
新的声音响起。
林渊转头,看见忘川不知何时站在十步外。
轮回狱管理者的衣袂没有风自动,眉眼藏在半片青雾里,手中的青铜沙漏正缓缓倒转,每一粒沙都泛着轮回特有的银芒:你只是将它们封存在镜中,用更强的执念筑成囚笼。
就像你此刻困住这个少年,何尝不是另一种轮回?
镜像人的身体猛地一震。
他望着忘川,又望向林渊,喉结动了动,最终低笑出声:原来如此......我困在自己的执念里,反而成了轮回的囚徒。他抬剑指向林渊,这一次,剑势里没有压迫,只有某种解脱的释然,来,用你的剑告诉我——你选择成为怎样的林渊?
林渊的手指在剑鞘上轻轻一按。
玄铁剑嗡鸣着归鞘,震得他掌心发麻。
他望着镜像人眼底翻涌的情绪,突然想起矿洞那面破铜镜——当年他总对着那面镜子练习握剑的姿势,镜中的少年眼神浑浊,却藏着一团怎么都熄不灭的火。
此刻的镜像人,像极了那团火在时光里的千万次折射。
我选择不成为任何人的延续。林渊开口,声音比想象中更轻,却像重锤砸在虚空里,矿洞的我想活,宗门的我想护,现在的我......他的手按在胸口,那里九狱塔的震颤已经平息,只剩下温热的塔纹贴着心脏跳动,我想亲手斩断所有困着我们的锁链。
不管是天道的局,还是轮回的茧。
镜像人的嘴角扬起一抹笑。
那笑容与林渊在矿洞第一次握剑时的笑重叠,与他在筑基夜斩金丹时的笑重叠,与他在灵界抱着重伤的苏清璃时的笑重叠——那是属于的、永不妥协的锋芒。
很好。镜像人举起剑,剑尖指向林渊的眉心,这一剑,是过去的我给现在的你的礼物。
林渊没有躲。
他看见剑光划破虚空的瞬间,无数记忆碎片涌进识海:在九狱塔第一层熬骨血时的痛,在古魔渊吞剑髓时的腥甜,在灵界与破晓并肩斩杀大乘修士时的热血......还有镜像人在轮回里七次失败的画面:他跪在苏清璃的轮回台前哭,他在九狱塔崩溃时被吸成干尸,他在永恒彼岸与天道使者同归于尽......
这些记忆没有让他动摇,反而像火种掉进油锅。
林渊的瞳孔泛起轮回特有的银纹,体内九狱塔的每一层都开始共鸣,塔尖冲出一道金光,直接贯穿头顶的黑暗。
他反手拔剑,这一次的剑势没有花哨,却带着他三十年来所有的坚持:为活而战,为护而战,为不再重复而战。
双剑相交的刹那,整个轮回狱都在轰鸣。
镜面海洋彻底崩塌,碎成万千光点,每一点都映着林渊不同的过去。
镜像人望着自己逐渐透明的身体,笑得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替我......替所有被舍弃的可能,活成你想要的样子。
话音未落,他便化作星芒,融入林渊的识海。
林渊的剑尖垂落,却觉得识海从未如此清明。
他转头看向忘川,后者手中的沙漏不知何时停了,沙粒悬在半空,泛着柔和的光。
轮回不是救赎,而是选择。忘川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林渊望着掌心的木簪残片。
残片此刻不再刺骨,反而带着温热,像有人隔着轮回轻轻碰了碰他的指尖。
他举起玄铁剑,剑身上字的刻痕在金光中发亮,仿佛在回应某种跨越时空的共鸣。
我是林渊。他轻声说,声音里没有过去的锋芒毕露,只有沉淀后的坚定,从今天起,所有加诸在我和我所爱之人身上的轮回、天道、九狱......他的目光扫过四周逐渐消散的黑暗,我会亲手终结这一切。
最后一丝镜面碎片消失时,林渊感觉有什么东西顺着九狱塔的纹路爬进神魂。
那是镜像人留下的轮回剑意,是七次轮回的记忆,更是一份跨越时空的信任——相信现在的他,能走出所有人未能走出的路。
当光明重新笼罩视野时,林渊正站在轮回狱的出口。
他能感觉到体内的气息翻涌如潮,九狱塔的震颤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仿佛在回应他刚刚做出的宣言。
识海中,那道属于镜像人的残魂已彻底融入,只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低语:去把清璃带回来。
林渊握紧剑柄,向前踏出一步。
轮回狱的石门在他身后轰然闭合,而他的眼底,正燃着比任何时候都要炽烈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