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秋收,带着沉甸甸的暖。林晚晴站在松江府的田埂上,看着农户们弯腰割稻,金浪翻涌间,传来此起彼伏的号子声,比去年盐价刚稳时,多了几分踏实的欢畅。手里的账册记着新税法推行后的成效:“松江府秋粮增产三成,农户缴税银较往年减两成,士绅申报田亩新增千顷”,墨迹落在“新增”二字上,微微顿了顿——这千顷里,有一半是李昭当年圈占的皇庄,如今已尽数还田。
“林姑娘,尝尝新打的米糕。”老农捧着个粗瓷碗走来,糕上还冒着热气,“要不是你说‘按亩缴税,多劳多得’,俺们哪敢把荒了的地都种上?”
林晚晴接过米糕,甜香混着稻香漫进鼻腔,忽然想起沈清漪手记里的话:“江南的米,要带着泥土气才好吃,就像百姓的日子,得踩着实地才安稳。”这一次,记忆没有带来眩晕,反倒像一股暖流,顺着心口缓缓淌过。
她终于渐渐明白,那些闪回的画面,不是要模糊她与沈清漪的界限,而是要让她带着两份记忆、两份期盼,更懂这片土地的分量。
“影阁的人送了信来。”青雀的声音打断了思绪,他手里拿着个蜡丸,神色有些复杂,“是……从长安宗人府那边递出来的,说是李昭托人转的。”
林晚晴捏碎蜡丸,里面的字条只有寥寥数字:“沈母旧案,卷宗在东厂暗库,钥匙在……太液池第三株柳树下。”字迹潦草,却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切。
她的心猛地一跳。沈清漪母亲的死因,一直是沈清漪的执念,也是她心头的一根刺。当年裴琰虽认罪,却对沈母的具体死因含糊其辞,如今李昭竟要指点线索?
“他想做什么?”青雀皱眉,“如今他是庶人,哪来的力气查旧案?怕是有诈。”
林晚晴望着远处的运河,船帆点点,正往长安方向去。“不管是真是假,这线索不能放。”她将字条收好,“沈母的案子,该了了。”
回长安的船行至半途,却接到新帝的急诏,让她即刻返京。赶到御书房时,见新帝正对着一份奏折发怒,案上的茶杯碎了一地。“简直岂有此理!”新帝指着奏折,“江南巡按说,李昭在宗人府里‘妄议新政’,还与旧部通信,说要‘翻案’!朕看他是死性不改!”
林晚晴捡起奏折,上面的字迹是巡按的,却处处透着刻意构陷——“妄议”不过是李昭与送饭的老卒说“新法虽好,不可操之过急”,“通信”更是子虚乌有。她心里清楚,这是有人想借新帝的手,彻底除掉李昭,以免他日后翻身。
“陛下,”她缓缓道,“李昭如今只是庶人,翻案无望。巡按此举,怕是想激化矛盾,让江南那些同情李昭的旧臣不安。”她想起李昭递来的字条,忽然明白他的用意——他或许早就料到有人会借机发难,才急着抛出沈母的线索,既是示好,也是自保。
新帝冷静了些:“那你说,该怎么办?”
“不如将他迁到江南,就安置在松江府的农田旁。”林晚晴道,“一来离长安远,少了是非;二来让他看着自己当年圈占的地,如今成了丰产田,也是种警醒。”她顿了顿,“至于沈母的旧案,臣请旨彻查,也好了却一桩陈年恩怨。”
新帝沉吟片刻,点了头:“准了。只是查案之事,需得隐秘,别又闹得朝堂不宁。”
林晚晴领了旨,转身去东厂暗库。掌库的太监见了她的令牌,却支支吾吾:“沈夫人的卷宗……早年被先帝封存了,说是‘无关国本,不必再查’。”
“先帝封存,未必是不许查。”林晚晴想起李昭的话,“带我去太液池。”
太液池边的柳树已落了叶,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林晚晴在第三株柳树下挖掘,果然摸到个铜盒,里面是把小巧的钥匙,还有半枚玉佩——与沈清漪留给她的那半枚,正好合成完整的“同春”二字。
这是沈清漪与李昭的定情之物。林晚晴握着玉佩,忽然闪过沈清漪的记忆:少年李昭将半枚玉佩塞进她手里,说“等我查清伯母的案子,就用这玉佩娶你”。原来李昭当年,是真的想过要给沈清漪一个交代。
用钥匙打开暗库的封存柜,卷宗上积着厚厚的灰。林晚晴翻开,里面的记录让她心头一震——沈母当年并非死于裴琰之手,而是发现了先帝与倭寇的一笔秘密交易,被先帝下令灭口,裴琰只是替罪羊!
难怪李昭当年不敢彻查,难怪先帝要封存卷宗!
她将卷宗收好,走出暗库时,正遇上上官云珠。她如今在宫中教孤儿读书,见了林晚晴,低声道:“前几日去看李昭,他说‘清漪的执念,终究要靠晚晴来了’。”
林晚晴握着卷宗,忽然懂了。沈清漪的执念,是查清母亲死因,是盼李昭能守诺;李昭的执念,是权柄,也是对沈清漪的愧疚;而她的执念,是替沈清漪完成心愿,是守护江南的安稳。如今,这些执念终于要拧成一股绳,解开了。
她去松江府安置李昭。他住的茅屋就在田边,见了林晚晴,没了往日的戾气,只淡淡道:“卷宗看了?”
“看了。”林晚晴将卷宗副本给他,“先帝的罪,不该由你我来担,但沈母的冤屈,该昭雪。”
李昭翻着卷宗,手微微发颤:“当年我知道些风声,却不敢查……清漪恨我,是应该的。”他抬头看向林晚晴,“你不恨我吗?我害了清漪,也差点害了你。”
“恨过。”林晚晴望着远处的稻田,“但看到这些稻子,看到百姓的笑脸,就觉得恨太轻了,不如做点实在的事。”她将那枚完整的“同春”玉佩放在桌上,“这是清漪的,也该还给你了。”
李昭看着玉佩,眼眶红了。
林晚晴转身离开,田埂上的同春草虽已枯萎,却能看出来年发芽的痕迹。她忽然觉得心里清明了许多——她是林晚晴,也是承载着沈清漪记忆的林晚晴。这份双重的身份,不是负担,而是让她更懂人心,更知进退的底气。
回到长安,她将卷宗呈给新帝,隐去了先帝的名字,只说是“前朝旧臣与倭寇勾结,误杀沈夫人”,让裴琰的后人恢复了名誉,也算给了沈家一个交代。
新帝问她:“林姑娘,如今江南安稳,旧案得解,你是不是该去阳关找公主了?”
林晚晴望着窗外的宫墙,又想起江南的稻田:“臣想再留些时日。新税法刚推行,北境的优抚令也需跟进,等这些都妥了,再去不迟。”
她知道,自己或许永远成不了纯粹的林晚晴,也永远替代不了沈清漪。但这又何妨?就像太液池的水,既能映出长安的月,也能照着江南的风,只要心是分明的,前路就不会迷茫。
朝堂的风还在吹,江南的潮还在动,但她的寸心,终于在一次次的抉择与和解中,渐渐分明,如同一株扎根在泥土里的同春草,无论风雨,自有坚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