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赉光得了这趟苦差,也不敢耽搁。
连忙牵了庙里的马,顶着越来越密的雪花,一路疾驰赶往西门府。
到了府门前,已是满头满身的雪沫子,冻得鼻头发红。
他勒住马,深吸一口气,堆起满脸谄笑,对着门上的小厮作揖道:“劳烦小哥通禀一声,就说白赉光有要紧事求见西门大官人。”
小厮认得他是常跟着应伯爵来的帮闲,不敢怠慢,进去禀报。
此时,西门庆正与陈敬济在花厅里酒至半酣,谈兴正浓。
听得白赉光来了,西门庆眉头微皱,心下有些不悦,暗想:“这起货,不在庙上吃酒,跑来搅扰我做甚?”但碍于面子,还是挥挥手道:“让他进来。”
白赉光缩着脖子,哈着白气走进温暖如春的花厅,先是被那满桌酒菜的香气勾得咽了口唾沫。
随即看到西门庆与陈敬济对坐饮酒、一派悠闲的景象,心里更是叫苦不迭——敢情这位爷早把庙上的约定忘到九霄云外,自己在这儿享受呢!
他赶忙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雪水,脸上挤出十二分的为难和焦急,说道:“大官人!可算见着您了!您可真是贵人多忘事,让兄弟们们好等啊!”
西门庆端着酒杯,慢悠悠地问:“哦?等我做甚?庙上酒席不是让你们先享用着吗?”
白赉光哭丧着脸,双手一摊:“哎哟我的大哥!您是不晓得!席面是开了,酒也喝了不少,兄弟们念着您的恩德,不敢先动,是那庙里主持再三劝说,我们才……才勉强动了几筷子。可、可这……”
他搓着手,眼神闪烁,声音压低了些,“这酒也喝了,斋也用了,那主持却是个眼皮子浅的,见您久不到,就开始坐立不安,话里话外……嘿嘿,就是那黄白之物的事儿,缠着兄弟们不放!应二哥他们实在被他聒噪得没办法,才打发儿子我冒雪前来,务必请大哥移步过去一趟,镇镇场子,也……也顺便把那账目了结了。主持说了,全庙上下都盼着您这尊活菩萨去施恩布雨呢!”
西门庆听完,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恍然,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他心情正好,又被这“活菩萨”的奉承搔到痒处,非但不恼,反而觉得颇有面子。
他指着白赉光对陈敬济笑道:“你看看这帮没出息的东西,离了我,连顿酒钱都对付不了!”
陈敬济也陪着笑了一声。
西门庆心情舒畅,加上确实是自己忘了约定,便放下酒杯,站起身来,对白赉光道:“行了行了,瞧你那点出息!起来吧,前面带路。我倒要去看看,是哪个不开眼的主持,敢催我西门庆的债!”
白赉光如蒙大赦,连忙磕了个头爬起来,心里一块大石落地,暗道:“总算把这尊财神请动了!”
“好女婿,你且自己吃着,待我去救一救众位兄弟再来陪你。”
西门庆站起身对陈敬济吩咐了一句,便唤来福牵过马来。
陈敬济连忙站起身对西门庆道:“爹爹但去无妨!”
西门庆便带着白赉光,风风火火地往庙上去了。
花厅里,顿时只剩下陈敬济一人对着满桌酒菜。
陈敬济慢慢啜着杯中酒,心思却已不在酒菜上。
他正盘算着如何更进一步取得西门庆的信任,忽然听得门外环佩轻响,一阵香风飘入,不由得抬头细看。
竟是潘金莲扶着丫鬟秋菊,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
潘金莲今日穿着一件蜜合色棉袄,外罩浅绿比甲,脸上薄施脂粉,虽不如往日那般艳光四射,却别有一番慵懒风致。
她见只有陈敬济一人在此,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绽开笑容,娇声道:“哟,我当是谁在这儿独酌,原是大姐夫。官人呢?怎地撇下姐夫一个人?”
陈敬济忙起身让座。
恭敬行礼答道:“五娘来了。方才庙上有人来请,爹急着过去了。”
潘金莲在方才西门庆的位子上坐下,目光在陈敬济脸上流转,似笑非笑:
“官人如今可是大忙人,家里外头都离不了他。倒是大姐夫,如今越发得官人倚重了,这家里大小事务,可都指着你呢。”
她声音绵软,带着明显的试探和撩拨。
陈敬济心下警觉,回想起上次宴会这妇人用三寸金莲在桌下踢自己,面上却愈发谦恭:
“五娘说笑了,小子年轻识浅,不过是替爹分些琐碎,跑跑腿罢了,当不得倚重二字。”
潘金莲拿起酒壶,亲自给陈敬济斟了一杯,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手背,呵气如兰:“姐夫何必过谦?你的本事,我们可都看在眼里呢……”
她话未说尽,却留下无限遐思。
与此同时,西门庆已快马加鞭赶到了庙上。
刚进山门,便见应伯爵等人如同见了救星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说着主持的不是。
那主持也战战兢兢地迎上前,刚要开口,西门庆把眼一瞪,马鞭虚指,厉声喝骂道:
“兀那秃驴!好没眼力见的东西!我西门庆在清河县是什么身份?便缺了你这几两银子的酒钱?也值得你三催四请,搅了老爷我的清兴!真是狗眼看人低!”
那主持被他骂得面如土色,早知道他脾气不好,吓得浑身发抖,连连作揖打躬:
“大官人息怒!大官人息怒!是小僧猪油蒙了心,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了大官人,罪该万死!求大官人海涵!”
西门庆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怒气稍平。
不过为了在众帮闲面前显摆豪横,他冷哼一声,从怀中摸出一块约莫二两重的银子,看也不看,“当啷”一声扔在主持脚下,倨傲道:“喏,赏你的!够你置办十桌这等斋席了!”
说罢,他不等主持反应,便对应伯爵等人一挥手:“兄弟们,这等腌臜地方,配不上咱们喝酒!给我砸了这残席,咱们另寻好去处,不醉不归!”
应伯爵、谢希大等人早就等着这句话。
闻言如同得了圣旨,轰然叫好,一拥而上,掀桌的掀桌,摔碗的摔碗,顷刻间将本就狼藉的席面砸了个稀巴烂,杯盘碎片与残羹冷炙混作一团。
主持心疼得直抽冷气,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只能眼睁睁看着家私被砸得粉碎。
西门庆畅快地大笑数声,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走!”
便领着这一群唯他马首是瞻的帮闲,在漫天飞雪中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