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早晨,小星星醒来时发现天还没完全亮。他摸到枕边的录音笔,下意识地按下播放键,昨天录的糖画声音流淌出来——糖浆流动时细微的“嘶嘶”声,糖画铲起时清脆的“咔哒”声,还有刘爷爷说话时那种带着岁月痕迹的沙哑声音。
这些声音在清晨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小星星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刘爷爷那双布满皱纹却异常稳定的手,看到了糖浆在石板上神奇地变成蝴蝶、金鱼、龙、凤……
昨天的经历在脑海中一一回放:电视台的摄像机,专注工作的伙伴们,刘爷爷落寞的眼神,装修老师傅关于“安静了,但也冷清了”的感慨……一切都像电影画面,真实而深刻。
厨房里传来妈妈准备早餐的声音,今天是煎饺的“滋滋”声,伴随着锅铲翻动时的“刺啦”声。小星星忽然想到,如果哪天妈妈不做早餐了,他会不会想念这些声音?这些日复一日的、平凡的家庭之声,不也是生活记忆的重要组成部分吗?
起床后,他发现爸爸已经坐在餐桌前看报纸了。霍星澜抬起头:“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小星星坐下,“就是脑子里一直在回放昨天的画面。”
“正常,”霍星澜放下报纸,“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总会反复回想。今天有什么计划?”
“今天要去养老院,”小星星说,“李明联系的,有八位老人愿意集中讲述他们的手艺故事。我们得早点去调试设备,熟悉环境。”
林绵端着煎饺过来:“今天电视台不来了?”
“不来了,素材已经拍够了。”小星星夹起一个煎饺,“张编导说下周日节目就播出,这期间我们要继续正常工作。”
“这样好,”霍星澜点头,“不因外界的关注打乱自己的节奏。你们做这件事的初衷是为了记录声音,不是为了上电视。”
这话说到了小星星心里。昨天在接受采访时,他说“真实最重要”,今天更要践行这句话——不管有没有摄像机,他们都应该以同样的态度工作。
到学校时,小雨和小宇已经在活动室了。两人正在讨论昨天的录音。
“刘爷爷糖画的声音频谱很特别,”小宇指着电脑屏幕,“你看,糖浆流动时的频率集中在高频区,但强度很弱,所以听起来是‘嘶嘶’声;糖画铲起时的声音频率突然降低,强度增大,所以是‘咔哒’声。”
小雨凑过去看:“真有意思。不同的手艺,声音的频谱特征完全不同。如果我们能建立一个声音频谱库,以后听到类似的声音,就能大致判断是什么手艺。”
小星星放下书包:“这个想法好。不过我们今天得先去养老院,频谱分析可以回来再做。”
陈峰、苏晓晓和李明陆续到了。李明带来了好消息:“院长说,今天除了八位愿意讲述的老人,还有两位家属也想来听听,说是想多了解老人的过去。”
“欢迎啊,”小星星说,“家属的参与很重要。有时候老人讲的故事,家属都不知道。这种代际之间的交流,本身就很有意义。”
八点半,他们出发去养老院。养老院在城郊,骑车要二十分钟。清晨的风很清爽,路边的梧桐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小星星注意到,不同路段的环境声音完全不同:经过菜市场时是嘈杂的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经过公园时是晨练的音乐声和老人们的谈笑声;上了主干道后,是连续的车流声。
这些声音,像城市的脉搏,有节奏地跳动着。小星星想,如果把每天不同时间、不同路段的城市声音都录下来,多年后回听,就能听到城市的成长和变迁。
养老院是一栋三层小楼,院子里种满了花草,几个老人正在晨练,动作缓慢但认真。李明带他们直接去了活动室,院长已经在等他们了。
“同学们来了,”院长是个五十多岁、很和蔼的女士,“老人们在二楼活动室等着呢。不过有件事得先说——有些老人记忆力不太好,讲述可能会断断续续;有些老人耳朵背,需要大声说话;还有些老人讲着讲着可能会跑题……”
“没关系,”小星星说,“我们就是来听的,老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录。真实的状态最重要。”
院长欣慰地笑了:“你们这些孩子,真懂事。来吧,上楼。”
活动室里,八位老人已经坐好了,围成一个半圆。他们年纪都在八十岁以上,有的坐在轮椅上,有的拄着拐杖,但都穿戴整洁,神情期待。还有两位中年男女坐在后面,应该是家属。
小星星和小伙伴们架好设备,调试好麦克风。活动室很安静,能听到窗外鸟叫的声音,还有远处马路上隐约的车声。
“爷爷奶奶们好,”小星星先开口,“我们是市一中的学生,在做一件记录老手艺声音的事。今天来,就是想听听各位爷爷奶奶的故事——您年轻时是做什么的?那门手艺有什么特别的声音?有什么难忘的经历?”
一阵沉默后,一位头发全白、戴着老花镜的奶奶先开口:“我姓周,今年八十六了。年轻时在纺织厂工作,是挡车工。”
周奶奶的声音很轻,但清晰:“纺织机的声音啊,是‘咔嚓咔嚓’的,很有节奏。一个车间几十台机器一起响,那声音大得说话得喊。但我习惯了,听不到那个声音反而睡不着。”
“最难忘的是有一年参加技术比武,”周奶奶眼睛亮了起来,“我创造了全厂接头速度最快记录——35秒接10个断头。厂长亲自给我戴大红花,那感觉,一辈子忘不了。”
接着是一位姓吴的爷爷,他曾经是造船厂的铆工:“我们那时候造船,全是手工铆接。大锤敲铆钉的声音,‘铛!铛!铛!’能传出几里地。一个铆钉要敲几十锤,一天下来,手臂都抬不起来。”
吴爷爷举起右手,手掌又厚又大,指关节粗壮:“就这双手,敲了三十年铆钉。现在船厂都用焊接了,没人再用手工铆接了。那‘铛铛’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
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奶奶姓郑,曾经是印刷厂的检字工:“铅字排版的声音很特别——铅字从字架上取下来是‘咔’的一声,排到字盘里是‘嗒’的一声。一个版面几千个字,要一个个找,一个个排。我眼睛好,动作快,一天能排两个版面。”
郑奶奶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几个老铅字:“这是退休时厂长送的,留个念想。现在都是电脑排版了,年轻人可能都不知道铅字是什么样了。”
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讲述,有的曾是糕点师傅,讲述烤炉打开时“轰”的热浪声和点心出炉时“滋啦”的声音;有的曾是自行车装配工,讲述扳手拧螺丝时“咔哒”的声音和车铃调试时“叮铃”的声音;有的曾是电影院放映员,讲述胶片转动时“沙沙”的声音和放映机换片时“咔”的声音……
每一种手艺,都有独特的声音;每一个声音,都连着一生的记忆。小星星专注地录着,心里涌起深深的敬意。这些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在一个岗位上默默工作,他们的手艺可能已经过时,他们的声音可能已经消失,但他们的付出和贡献,不应该被遗忘。
两位家属在后面静静地听着,不时擦眼睛。活动结束后,那位中年女士走过来,眼眶红红的:“我是周奶奶的女儿。我妈从来没跟我们说过这些事。今天听了,才知道她年轻时这么了不起。”
中年男士也说:“我父亲是那位吴爷爷。他总说自己是‘大老粗’,没文化。今天我才知道,他那双手,为国家造了三十年的船。”
院长感慨地说:“这些老人啊,总觉得自己的过去不值一提。其实,他们每个人都是一段历史。你们来记录,不仅是记录手艺声音,更是给他们一个机会,重新看到自己的价值。”
离开养老院时,已经中午了。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小星星和小伙伴们推着车慢慢走,谁都没说话,还沉浸在刚才的感动中。
“我在想,”小雨先开口,“我们记录的不只是手艺的声音,更是那一代人的生命轨迹。他们可能没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他们用一生的时间,做好一份工作,这就是伟大。”
小宇点头:“而且,通过声音,我们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感。周奶奶讲技术比武时声音里的自豪,吴爷爷讲敲铆钉时声音里的怀念,郑奶奶摸铅字时声音里的珍视……这些情感,比声音本身更珍贵。”
陈峰说:“我爷爷常说,他们那代人,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往哪里搬。今天这些老人也是这样,在各自的岗位上,默默奉献一辈子。”
苏晓晓已经在整理录音了:“这些素材太宝贵了。我想做一个‘养老院手艺记忆’专题,把每位老人的讲述都配上照片和简单的介绍,发到‘声音分享群’里。”
“好主意,”小星星说,“不过要征得老人和家属的同意。有些老人可能不希望自己的故事被太多人知道。”
回到学校时,已经下午一点了。他们简单吃了点东西,就投入到下午的工作中。昨天的糖画声音要分析,今天养老院的录音要整理,还有“声音分享群”里新收到的投稿要处理……
小星星先把养老院的录音导入电脑,开始听回放。周奶奶的声音很轻,但讲到技术比武时突然提高了音量,能听出那份自豪;吴爷爷的声音洪亮,即使年过八十,依然中气十足;郑奶奶的声音温和,说到铅字时特别轻柔,像在抚摸什么珍贵的东西……
他一边听,一边做笔记,标记出每段录音的亮点和需要补充的信息。小雨在旁边帮忙整理文字稿,小宇分析声音频谱,陈峰联系养老院确认一些细节,苏晓晓处理投稿,李明准备明天的工作计划。
活动室里很安静,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点击鼠标的声音、偶尔交流的低语声。阳光从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切都那么平和,那么充实。
下午三点,王老师来了,手里拿着一封信。“小星星,有你的信。是省民间文艺家协会寄来的。”
小星星接过信,拆开。信是手写的,字迹工整有力:
“霍小星同学及项目组全体成员:
观看了你们在网上的视频,又通过省电视台了解了你们的工作,深受感动。你们用声音记录老手艺的方式,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提供了新的思路。
我们协会愿意与你们合作,共同建立‘老手艺声音档案库’。我们可以提供专业的录音设备、技术指导和学术支持。同时,我们计划在全省范围内发起‘寻找老手艺声音’活动,希望你们能担任青少年顾问。
如果同意,请与我们联系。期待与你们的合作。
此致
敬礼
省民间文艺家协会
2023年4月20日”
信在伙伴们手中传阅,每个人都激动不已。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正式合作邀请!这意味着他们的工作得到了专业机构的认可,也意味着他们能做得更专业、更系统。
“我们要答应吗?”小雨问。
“当然要,”小宇说,“这是难得的机会。有了专业指导,我们的工作能更上一层楼。”
陈峰有些担心:“但合作后,会不会有太多要求,影响我们的自主性?”
小星星想了想:“我们先联系看看,了解具体的合作方式。如果是对等合作,互相尊重,那就没问题。如果是要我们完全听他们的,那就要慎重。”
“对,”苏晓晓赞同,“我们的核心不能变——记录声音,连接记忆,温暖人心。任何合作都要围绕这个核心。”
李明说:“我觉得这是好事。我们可以从协会学到更专业的知识,同时保持我们的特色——那种中学生的朴素和真诚。”
讨论后,他们决定由小星星先给协会回信,表达感谢,同时询问具体的合作细节。王老师愿意帮忙起草回信,确保表述得体。
接下来的时间,他们继续整理录音。小星星在整理养老院录音时,发现一个细节——郑奶奶在讲述时,手里一直摩挲着那几个铅字,铅字相互摩擦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这个声音很轻,几乎被讲话声掩盖,但小星星还是捕捉到了。
他把这段声音单独提取出来,放大音量。那“沙沙”的声音,很轻,很细,但很清晰,像时光的脚步声,像记忆的呼吸声。
小星星忽然明白,他们记录声音,不仅要记录那些明显的手艺声,也要记录这些细微的情感声——老人摩挲旧物的声音,讲述时语气的变化,回忆时的停顿和叹息……这些声音,同样珍贵。
傍晚时分,工作告一段落。大家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夕阳把校园染成金黄色,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
“明天周五,”小星星说,“我们上午去‘声音记忆馆’施工现场,记录新进展。下午整理一周的工作,做个小结。周末如果有时间,可以分头去采访几位新发现的老手艺人。”
“好,”大家都点头,“周末我爷爷说可以带我们去见一位做杆秤的老师傅,”陈峰说,“那手艺现在几乎绝迹了。”
“我姥姥说她认识一位会做虎头鞋的老奶奶,”小雨说,“那种手艺也有特别的声音。”
“我联系了一位修钢笔的老师傅,”小宇说,“他说修钢笔的声音很细微,但很好听。”
“我收到了一个投稿,是制作风筝的声音,”苏晓晓说,“投稿人说,他爷爷做的风筝飞起来时,风筝线会发出‘嗡嗡’的声音,像唱歌。”
“养老院那边,院长说还有几位老人想参加,”李明说,“我们可以下周再去一次。”
任务很多,但大家干劲十足。因为他们知道,他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有意义的。
回家的路上,小星星骑得很慢,感受着傍晚的城市。下班高峰期的车流声,地铁站里涌出的人潮声,路边小摊的叫卖声,广场上音乐喷泉的水声……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城市的傍晚交响曲。
他想,如果把一天中不同时间的城市声音连起来,就是这座城市一天的呼吸。清晨的苏醒声,上午的忙碌声,中午的短暂宁静,下午的继续忙碌,傍晚的归家声,夜晚的安宁声……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到家时,天已经黑了。林绵正在厨房炒菜,“刺啦刺啦”的声音伴随着油烟机的“嗡嗡”声。霍星澜在客厅看新闻,电视里传出主播清晰的声音。
“回来了?”林绵从厨房探出头,“今天去养老院怎么样?”
小星星放下书包,把今天的经历讲了一遍。当讲到老人们讲述时的神情,讲到家属的感动,讲到省民间文艺家协会的来信时,林绵和霍星澜都听得很专注。
“你们真的在做一件很了不起的事,”霍星澜说,“不仅仅是记录声音,更是在修复记忆的断裂,连接情感的断层。”
林绵把菜端上桌:“那些老人,有人听他们讲过去,有人记录他们的故事,这对他们来说,是很大的慰藉。人老了,最怕的就是被遗忘。”
晚饭后,小星星开始整理今天的录音。他把养老院八位老人的讲述分别建档,每个人一个文件夹,里面放着录音、文字稿、照片(从养老院要来的老照片扫描件)、以及他记录的感受。
在周奶奶的文件夹里,他写道:“2023年4月20日,养老院。周奶奶,86岁,前纺织厂挡车工。她讲述时声音轻柔,但说到技术比武时突然提高音量,眼睛发亮。那份自豪,穿越了六十年的时光,依然鲜活。”
在吴爷爷的文件夹里,他写道:“吴爷爷,84岁,前造船厂铆工。他的手又厚又大,指关节粗壮。讲述敲铆钉时,他下意识地握紧拳头,仿佛又握住了那把大锤。他说那‘铛铛’的声音再也听不到了,语气里有深深的怀念。”
在郑奶奶的文件夹里,他写道:“郑奶奶,87岁,前印刷厂检字工。她随身带着几个老铅字,讲述时一直摩挲着,铅字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她说现在都是电脑排版了,年轻人不知道铅字是什么了。但那些铅字,曾经印出过多少书,多少报,多少时代的记忆。”
写完这些,小星星的眼睛有些湿润。这些老人,用一辈子的时间,做好一份工作。现在他们老了,退休了,手艺可能过时了,但他们的付出和贡献,他们的记忆和情感,值得被记住。
他走到窗前,看着夜色中的城市。万家灯火,每一盏灯下,都有故事,都有声音。他们记录下的,只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但即使是很小的一部分,也是有价值的。
因为每一段被记录的声音,都不会真正消失。每一段被保存的记忆,都会在某个时刻,唤醒某个人心中的情感。
这就是他们工作的意义——用声音对抗遗忘,用记录延续生命,用连接温暖人心。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新的声音等待记录,新的记忆等待唤醒,新的连接等待建立。而他,已经准备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