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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默第一次看见镜中楼时,正被山腰的浓雾裹得像块浸透冰水的海绵。越野车的前灯切开雨幕,光柱里浮动着无数银亮的飞虫,它们扑向玻璃的声音细碎而密集,像有人用指甲在刮擦车窗。导航仪早在半小时前就变成一片雪花,管家老周的黑色轿车在前方忽明忽暗,像一截随时会被雾吞噬的尾巴。

“陈先生,到了。”老周的声音从对讲机里传来,带着山里人特有的沙哑。

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变了,不再是崎岖山径的磕绊,而是一种过分规整的“嗒嗒”声。雾气稍散,陈默抬头,透过雨刮器来回摆动的缝隙,看见一座蹲伏在山坳里的宅院。

那是一栋典型的徽派建筑,白墙黑瓦在雨雾中洇开,像一幅被水浸过的水墨画。但让陈默脊背发凉的,不是它的古旧,而是它惊人的对称性。正门两侧的石狮连鬃毛的卷曲方向都一模一样,门楣上的砖雕左右对称到了毫厘,甚至连门前那两棵歪脖子樟树,倾斜的角度和枝桠分布都如出一辙。

“这房子……”陈默推开车门,雨水立刻打湿了他的额发,“好像在哪里见过。”

“镜中楼,住过的人都这么说。”老周撑着油布伞走过来,伞面是陈旧的藏青色,边缘垂着油腻的流苏,“您是来写东西的吧?这里清静,适合找灵感。”

踏入宅院的瞬间,陈默闻到一股混合着樟木、霉味和旧书页的气息。天井里积着雨水,水面平静如镜,清晰地倒映出上方的飞檐翘角,仿佛房子在水下生长出了另一座。前厅摆放着两套紫檀木桌椅,形制、雕纹、甚至桌面上茶杯的摆放位置都完全一致,像两对孪生的静物。

“家具都是双份?”陈默忍不住问。

老周将伞靠在墙角,水珠沿着伞骨滚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坑洼:“老主人讲究,说对称才合天道。陈先生您的房间在东厢房,西厢房空着,千万别去。”

陈默的房间叫“映雪斋”。推开雕花木门,迎面是一面巨大的落地镜,镜面擦得锃亮,将他的身影清晰地映出。房间里的摆设同样遵循着诡异的对称:两张并排放置的梨花木床,两套款式相同的梳妆台,连墙上挂的两幅山水画,都是左右对称的景致——左边画着日出东山,右边便是月落西峰。

“晚上早点休息,镜子……最好别对着床。”老周临走前又叮嘱了一句,眼神掠过那面落地镜时,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畏缩。

陈默是个悬疑小说作家,对怪诞的事物本就有着超乎常人的容忍度。他只当这是古宅主人的怪癖,并未放在心上。安顿好后,他从行李箱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准备整理思路。但当他坐在书桌前,目光无意间扫过那面落地镜时,心脏却猛地一缩。

镜子里的他,正坐在另一张书桌前,手里拿着笔,而不是笔记本电脑。

陈默揉了揉眼睛,再看时,镜中人又恢复了正常,和他一样对着电脑屏幕。也许是太累了,出现了错觉。他甩甩头,将注意力集中在文档上。

夜深了,山雨敲打着窗棂,发出“噼啪”的声响。陈默关掉电脑,准备上床睡觉。他习惯性地看了一眼镜子,却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镜子里的他,正躺在床上,背对着镜面,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哭泣。

而现实中的他,明明还站在书桌前。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住了陈默的心脏。他死死地盯着镜子,镜中的“自己”依旧维持着哭泣的姿势,背部的线条因压抑的呜咽而颤抖。

“你是谁?”陈默的声音干涩沙哑。

镜中人没有回应,只是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头。

镜面反射的光线有些扭曲,使得那张脸看起来有些模糊,但轮廓无疑是他自己的。只是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正无声地滑落,在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迹。

陈默猛地后退一步,撞在身后的书桌上,发出“哐当”一声响。镜中的哭泣瞬间停止了,那个“他”静静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悲伤、嫉妒,还有一丝……怨毒。

陈默不敢再看,慌忙拉过一条床单,将那面落地镜蒙了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仿佛要挣脱肋骨的束缚。他爬上床,用被子蒙住头,却怎么也无法入睡。脑海里反复回放着镜中人流泪的画面,那无声的悲伤像潮水般涌来,几乎将他淹没。

不知过了多久,他在半梦半醒之间,听到了细微的啜泣声。那声音很轻,像是从墙壁的缝隙里渗出来的,又像是直接在他脑海里响起。他猛地睁开眼,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弱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啜泣声还在继续,时断时续,充满了绝望的意味。陈默屏住呼吸,侧耳倾听,发现那声音似乎是从被单覆盖的镜子方向传来的。

他鼓起勇气,掀开被子,借着月光,看到被单下的镜子轮廓微微起伏,仿佛里面真的藏着一个正在哭泣的人。

“别再看了……”一个沙哑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陈默吓得浑身一哆嗦,猛地转头,只见老周不知何时站在了房门口,手里提着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一半明一半暗,神情说不出的诡异。

“老周?你怎么进来了?”

老周走进来,将煤油灯放在桌上,灯光照亮了他眼中的恐惧:“我听见声音……陈先生,我告诉过你,别对着镜子看,尤其是晚上。”

“镜子里……镜子里有个人在哭,和我长得一模一样!”陈默语无伦次地说。

老周的脸色变得更加苍白,他走到镜子前,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将被单扯了下来。镜子恢复了平静,里面只有陈默和老周的倒影,以及房间里对称的摆设。

“您看错了,”老周的声音有些颤抖,“这镜子年头久了,容易起雾,照人影儿失真。时候不早了,您快睡吧,明天我带您看看宅里的书房,那里的书多,或许能给您带来灵感。”

老周匆匆离开后,陈默却再也无法入睡。他睁着眼睛,直到天亮,窗外的鸟叫声取代了山雨的淅沥,才勉强合了合眼。

第二天,老周果然带他去了书房。书房位于宅院的中央,是一个八角形的房间,八面墙上都摆满了书架,上面塞满了古籍善本。房间中央摆放着一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桌,桌后却放着两把一模一样的椅子。

“老主人以前喜欢在这里看书,”老周说,“有时候一坐就是一整天。”

陈默走到书架前,随手抽出一本线装书,封面上写着《镜花水月录》,书页泛黄,散发着浓重的霉味。他翻开书,里面的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每个字都是反着写的,像是镜像文字。

“这书……”

“哦,这是老主人自己写的,”老周似乎早有准备,“他老人家喜欢研究些奇门遁甲,这些字是他独创的,说是能通阴阳。”

陈默皱了皱眉,将书放回原处。他注意到书桌后的两把椅子上,都放着砚台和毛笔,甚至连墨汁的干涸程度都差不多,仿佛刚刚还有两个人在这里对坐书写。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尝试着在书房里写作,但脑海里总是浮现出镜中人流泪的画面。他发现自己的生活开始出现一些诡异的变化:早上起来,发现床头柜上的水杯转到了右边;写字时,钢笔总是不自觉地换到左手;甚至有一次,他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头发分缝变成了右边,而现实中他一直是左分缝。

最让他毛骨悚然的是,有一次他半夜起来喝水,路过走廊尽头时,看到那里挂着一面巨大的穿衣镜,镜面被一块灰色的粗布蒙着。他想起老周曾无意中说过,“千万别动走廊尽头的镜子,那是老主人封起来的”。

好奇心像野草一样疯长。他环顾四周,夜深人静,整座宅院只有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粗糙的灰布,能感觉到布料下镜面的冰凉。

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揭开时,身后突然传来老周的声音:“陈先生,夜深了,快回房吧。”

陈默猛地回头,老周站在不远处,手里的煤油灯在他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眼神锐利如刀:“我告诉过您,不要看灰布后的镜子。”

“为什么?”陈默的声音有些颤抖,“那后面到底有什么?”

老周没有回答,只是死死地盯着他,眼神里充满了警告。陈默感到一阵寒意从脊椎升起,他点点头,转身回了房间。但他知道,自己迟早会揭开那块灰布。

秘密就像埋在心底的种子,一旦生根,就会疯狂生长。陈默对走廊尽头那面蒙灰的镜子的好奇,已经到了无法抑制的地步。

三天后的夜里,他等到老周的房间熄了灯,便悄悄溜了出来。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屏住呼吸,一步步走向那面被灰布覆盖的镜子,每走一步,心脏都像是要跳出胸腔。

终于,他站在了镜子前。灰布边缘的流苏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像是无数只细小的手在招摇。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扯下了那块灰布。

灰尘扑面而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当视线重新清晰时,他看到了镜子里的景象,瞬间如遭雷击,僵在原地。

镜子里不是走廊的倒影。

那是一个和镜中楼一模一样的宅院,但所有的东西都是颠倒的。飞檐向下弯曲,石狮蹲伏的方向相反,连天空都是灰蒙蒙的,像是被倒扣的锅底。而在镜子的中央,站着一个人。

一个和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那人穿着和他同款的睡衣,头发凌乱,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急切。他看着陈默,嘴唇翕动,似乎在说着什么,但陈默听不见任何声音。

突然,镜中人伸出了手,那只手穿过了镜面的界限,五指张开,向陈默抓来!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后退一步。但他惊讶地发现,镜中人的手并没有停在镜面上,而是真的穿过了镜子,停在了他面前几厘米的地方。那只手冰冷刺骨,指尖萦绕着淡淡的白雾,仿佛刚从冰窖里拿出来。

“救……救我……”一个微弱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入陈默的耳朵。

陈默猛地惊醒,发现自己还站在镜子前,镜中人的手已经缩了回去,正焦急地拍打着镜面,嘴巴不停地张合。镜子里的宅院依旧颠倒,一切都显得那么诡异而真实。

“你是谁?”陈默颤抖着问。

“我……我才是陈默……”镜中人的声音更加清晰了,带着哭腔,“你是镜子里的那个!你占了我的身体!”

陈默如遭五雷轰顶,大脑一片空白。他是镜子里的那个?这怎么可能?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身后传来脚步声。老周举着煤油灯,站在走廊尽头,脸色铁青:“陈先生,您还是看了。”

陈默猛地转身:“老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是谁?为什么镜子里会有另一个我?”

老周缓缓走近,灯光照亮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也照亮了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寒意:“您真的以为,您是来这里找灵感的吗?”

陈默一愣:“我……”

“您是镜中影,是这面镜子映照出来的倒影。”老周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真正的陈默,是镜子里的那个。”

陈默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我有记忆,我有生活,我……”

“那些记忆,不过是真正的陈默残留的碎片罢了。”老周打断他,“三年前,真正的陈默来到这里,被镜中楼的诅咒困住。他在绝望中产生了自杀的念头,而您,作为他的倒影,趁机吞噬了他的意志,互换了身份。”

陈默只觉得天旋地转,老周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意识里。他想起自己那些突如其来的写作灵感,那些仿佛与生俱来的对某些事物的熟悉感,难道那些真的不是他的,而是镜子里那个人的?

“不……不是这样的……”他喃喃自语,试图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是不是,您很快就知道了。”老周的嘴角勾起一抹诡异的笑容,他的脸在灯光下慢慢发生变化,轮廓逐渐扭曲,最终变成了镜子里那个人的模样,“因为,现在轮到我回去了。”

陈默惊恐地看着眼前的老周变成了镜中人的模样,那张脸充满了怨毒和急切。他终于明白,老周根本不是管家,他也是镜中世界的一部分,是看守这个镜像牢笼的守卫。

“你占了我的身体太久了,”镜中人——现在应该叫他真正的陈默——一步步逼近,“该还给我了。”

陈默连连后退,后背抵在了冰冷的镜面上。他能感觉到镜子里的世界在震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镜而出。

“不!我才是陈默!”他嘶吼着,试图推开眼前的人。

但真正的陈默力气大得惊人,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将他往镜子里拽。陈默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镜面传来,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他看到镜子里的宅院越来越清晰,那些颠倒的飞檐、石狮、树木,都在向他招手。

“你以为你逃得掉吗?”真正的陈默狞笑着,“这里是镜像牢笼,所有妄图取代本体的倒影,最终都会被拉回镜中,永世不得超生。”

陈默拼命挣扎,但那股吸力越来越强,他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像水中的倒影一样晃动。他看到自己的手穿过了镜面,触碰到了镜子里冰冷的空气。

“等等!”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如果我是倒影,那我的写作灵感……那些故事……”

“都是我的!”真正的陈默眼中闪过一丝痛苦,“那是我被困在镜中三年,用血泪写下的故事!你偷走了我的人生,我的思想,现在,该付出代价了!”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原来如此,那些让他一举成名的作品,那些他引以为傲的灵感,竟然都是另一个人的痛苦结晶。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命运的宠儿,却不知自己只是一个窃取者,一个活在别人阴影里的赝品。

“不……我不想回去……”他绝望地哀求,“让我留下,我把一切都还给你,求求你……”

真正的陈默脸上没有任何怜悯,他猛地一用力,将陈默整个人推向了镜面。

“回去吧,镜像!属于你的地方,从来都只是镜子里!”

陈默感觉自己的身体穿过了一层冰冷的薄膜,落入了一个颠倒的世界。他摔在镜子里的走廊上,抬头看见真正的陈默站在镜子外面,对着他露出了一个复杂的笑容,然后伸手,重新挂上了那块灰色的粗布。

光线被隔绝,陈默陷入了一片黑暗。他挣扎着站起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真的来到了那个颠倒的宅院。飞檐向下,石狮反蹲,一切都那么陌生而熟悉。

他跑到房间里,看到了那面落地镜。镜子里映出的,是真正的陈默的脸,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和一丝茫然。而他自己,站在镜子外面,身体透明,像一道随时会消散的影子。

原来,他真的是镜子里的那个。

日子一天天过去,陈默被困在镜像世界里,看着真正的陈默以他的身份生活在现实中。他看到“自己”继续写作,发表作品,接受采访,那些作品里充满了他从未有过的深刻和悲凉,那是真正的陈默在镜中三年积累的痛苦与感悟。

他试图敲打镜面,呼喊,哀求,但现实世界的人听不到,也看不到他。他就像一个被关在玻璃罩里的囚徒,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过着属于自己的人生。

有时,在深夜,他会看到真正的陈默站在镜子前,久久地凝视着镜面,眼神复杂。陈默知道,他一定是想起了被困在镜中的日子,想起了那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你后悔了吗?”陈默在心里问。

但镜子里的人没有回答。

镜像世界里的时间是停滞的,没有昼夜,没有四季。陈默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几天,几个月,还是几年。他的身体越来越透明,意识也开始模糊,仿佛正在被这个颠倒的世界慢慢同化。

他终于明白,镜像诅咒的真正可怕之处,不是身份的互换,而是让你以为自己是真实的,让你品尝过现实的滋味,然后再残忍地告诉你,你不过是个影子,一个赝品,最终只能在颠倒的虚空中,慢慢消散。

走廊尽头的那面镜子,依旧蒙着灰色的粗布。而在镜子的另一边,真正的陈默正坐在书桌前,写下一个关于镜像诅咒的故事。他的笔下流淌着悲伤和恐惧,那些文字仿佛有了生命,在纸面上扭曲、翻转,变成了一个个颠倒的符号。

因为他知道,总有一天,也许会有另一个倒影,会再次掀起那块灰布,试图取代他的位置。

而这一次,他不会再给任何人机会。

镜中楼的诅咒,还在继续。在那座对称的囚笼里,现实与镜像的界限早已模糊,每一个倒影都渴望着成为本体,每一个本体都害怕被倒影吞噬。

而陈默,作为一个失败的篡位者,只能永远地困在镜子里,看着那个曾经属于他的世界,在颠倒的光影中,渐行渐远。他的存在,就像一个被写错的字,永远无法被现实的白纸所接纳,只能在镜像的阴影里,无声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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