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素云的坟头长出第一茬青草的时候,瓦盆村的流言也像这疯长的野草一样,爬满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流言还带着一点同情。
“祝大个真可怜,娶个媳妇没几天就死了,还留下个拖油瓶。”
“是啊,那孩子也怪可怜的,没爹没妈了。”
人们在饭后闲聊时,总会感叹几句。祝大个每天接送石头上学放学的身影,也成了村里的风景。
流言的变味,是从孟桂香家的床头开始的。
那天下午,几个婆娘又凑到了一起,嗑着瓜子,扯着闲篇。
“你们说,”孟桂香吐掉瓜子皮,神秘兮兮地开了个头,“祝大个这么天天带着个孩子,图个啥?”
“能图个啥?还不是心善。”车秀芝说。
“心善?”孟桂香冷笑一声,“车秀芝,你就是太老实。你见过哪个男人心甘情愿养活一个跟自己没半点血缘关系的野种的?还是个破鞋生的野种。”
这话就说得有些难听了。
“话不能这么说。”段玉莲皱了皱眉,“石头那孩子,怪懂事的。”
“懂事有啥用?他不姓祝!”孟桂香一针见血,“祝大个现在是一时心软,等过个一年半载,新鲜劲过去了,你再看他?一个外姓男人养别人的孩子,那不是给自己找罪受吗?”
这话,说到了几个女人的心坎里。
是啊,不现实。
在瓦盆村这种地方,血缘是维系一切的根本。没有血缘,就意味着没有根,没有真正的归属。
“那你说他图啥?”车秀芝问。
“图啥?”孟桂香接着说,“你们忘了?白寡妇死前,不是在县城住了几天院吗?那医药费、丧葬费,可都是祝大个掏的钱。”
“那又怎么样?人家是两口子。”
“两口子?”孟桂香的声音更低了,“我可是听我那在县医院打扫卫生的表姐说了,白寡妇死的时候,身上戴着个金镯子呢!那镯子,祝大个可没见拿出来。”
“真的假的?”段玉莲的眼睛亮了。
“八九不离十。”孟桂香说得煞有介事,“祝大个现在对那孩子好,说不定就是想从那孩子嘴里,套出那金镯子的下落呢!”
“哎呦,要是这么说,那祝大个的心思可就深了!”
“看不出来啊,他一个闷葫芦,还有这花花肠子?”
“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
流言有了新的版本,迅速在村里传播开来。
“听说了吗?祝大个养着白寡妇的儿子,是为了图她家的钱呢!”
“什么钱?她家不是穷得叮当响吗?”
“你不知道,白寡妇生前藏了宝贝,只有她儿子知道在哪!”
“真的假的?那祝大个可不是个好东西啊!”
当祝大个再带着石头走在村里时,他能明显感觉到,那些看他的眼神,又变了。
“大个叔,”石头拽了拽他的衣角,“他们为什么那么看我们?”
“没事,”祝大个摸了摸他的头,“他们吃饱了撑的。”
话是这么说,但他心里,却像是被压上了一块巨石。
他可以不在乎别人说他傻,说他废物,但他不能容忍别人说他坏。
这天,孟桂香提着一篮子鸡蛋,主动找上了门。
“大个,在家呢?”她满脸堆笑地走进院子。
祝大个正在劈柴,看到她,皱了皱眉。
“有事?”
“哎呀,你看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孟桂香把鸡蛋放在石桌上,“婶子这不是看你一个人带孩子辛苦,给你送点鸡蛋补补身子嘛。”
“不用了。”祝大个的语气很冷。
“拿着吧,跟婶子还客气啥。”孟桂香自顾自地坐下,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哎,这家里没个女人,就是不行啊。你看这院子,乱得跟猪圈似的。”
她叹了口气,终于说到了正题。
“大个啊,婶子是过来人,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有屁就放。”
孟桂香被噎了一下,但还是继续说道:“你看你现在,一个人拉扯着石头,也不容易。石头这孩子呢,也命苦。你们俩这么过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孟桂香凑近了些,“你还年轻,总得为自己的将来打算吧?你不能一辈子就为了个外姓的孩子,把自己耽误了。”
祝大个劈柴的动作停住了。
“石头现在小,还不懂事。等他长大了,懂事了,知道你不是他亲爹,心里肯定会有疙瘩。”孟桂香苦口婆心地说,“到时候,你们俩都难受。”
“你想说什么就直说。”
“我是觉得,”孟桂香终于图穷匕见,“为了孩子好,也为了你好,要不……就把石头送到县城的孤儿院去吧。”
“你说什么?!”祝大个猛地站了起来,手里的斧子还握着,眼睛通红地瞪着她。
孟桂香被他吓了一跳,赶紧往后退了两步。
“你……你别激动啊。我也是为你们好。”她强撑着说,“你想想,孤儿院里有老师,有伴儿,吃的穿的也都是政府管。石头去了那,比跟着你一个大老爷们受苦强多了。”
“而且,”她加重了语气,“你把石头送走了,自己也好再找一个。不然,哪个黄花大闺女愿意嫁过来就当后妈?”
“滚!”
祝大个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这一个字。
“你现在就给俺滚!带着你那筐破鸡蛋,马上滚!”他用斧子指着院门。
“祝大个,你……你不知好歹!”孟桂香的脸涨红了,“我好心好意来劝你,你还……”
“俺不用你好心!”祝大个一步步逼近她,“俺告诉你们这帮长舌头的婆娘,石头,是俺祝大个的亲儿子!谁他妈再敢在他身上打主意,俺就让他知道知道,俺这把斧子,不光能劈柴!”
孟桂香被他那副要杀人的样子吓破了胆,连鸡蛋都忘了拿,连滚爬爬地跑了。
祝大个站在院子里,气得浑身发抖。
他把手里的斧子,狠狠地劈进了身边的木桩里。
他知道,孟桂香说的,是村里很多人的想法。
他们都觉得石头是他的累赘,是他通往“正常生活”的绊脚石。他们都觉得,他应该抛弃这个孩子,去过自己的日子。
“大个叔?”
石头的声音从屋里传来。他显然是听到了刚才的争吵。
祝大个转过身,看到孩子站在门口,小脸煞白,眼睛里充满了恐惧。
“她……她是不是要你……把我送走?”孩子的声音在发抖。
他走过去,蹲下身,看着孩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石头,你听清楚了。”
“只要大个叔还活着一天,这个家,就有你一口饭吃。”
“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谁都不行。”
他说完,伸手将那个瑟瑟发抖的小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和这个孩子,就已经被整个村子孤立了。
他们成了所有流言的中心,成了别人眼中不可理喻的“怪人”。
但这又怎么样呢?
祝大个抱着怀里这个和他相依为命的孩子,心里反而涌起了蛮横的决心。
你们不是觉得俺们俩不现实吗?
那俺就活给你们看。
俺祝大个,就是要养着这个“野种”,把他拉扯大,让他读书成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