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变化如同春雨浸润的泥土,缓慢却持续地改变着地貌。陆平自己感受最深的是精力。连续站桩的时间越来越长,那股温热的内流也越发清晰稳定。白天在面馆洗碗,虽然依旧累,但那种被彻底掏空、行尸走肉般的疲惫感减轻了许多。收工回来,往往还有余力在院子里多琢磨一会儿拳谱。
更明显的变化在外形上。原本因长期劳作和营养不良而显得有些单薄的身板,悄然覆上了一层薄薄的、紧实的肌肉线条,尤其是在肩背和手臂。不是健身房练出来的夸张块垒,而是像老树根须般虬结有力的韧劲。走路时,腰背不自觉地挺直了,步履也沉稳了些。脸颊上因洗碗蒸汽和油烟熏出的那点虚浮褪去,下颌线条显得清晰了一点。眼神里,那种大城市带来的麻木和茫然,被一种沉静的专注取代。
这些变化,在凋敝的小镇里,如同石子投入平静的池塘。
最先察觉的是邻居王婶。这天清晨,陆平刚结束站桩,额头冒着细汗,在院中活动手脚。王婶抱着洗好的衣服进来晾晒,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几秒,带着点惊奇:“哎哟,小平,你这…好像壮实了点?气色也好多了!看来你天天鼓捣那玩意儿…还真有点用?”
陆平笑了笑,没多解释,只说:“嗯,活动活动,身上暖和些。”
消息像长了翅膀。面馆的洗碗阿姨也悄悄打量他:“小平,你这胳膊…看着有劲儿了?是不是偷偷吃啥好东西了?” 跑堂的小伙子半开玩笑:“平哥,教两招呗?下次王老五再来,咱也不怵他!”
陆平只是含糊应付过去。但他心里,一个念头悄然滋生:或许…小镇上,或者附近,也有像他一样练传统拳法的人?如果能找到个懂行的,哪怕只是交流几句,或许能少走很多弯路?至少,不用再一个人对着模糊不清的图谱瞎琢磨。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他开始留意。
路过镇中心那个唯一的小公园。清晨或傍晚,总有些老人在里面活动。陆平特意放慢脚步观察。有打太极的,但动作缓慢柔和,更像是养生操,与他拳谱里追求的那种沉猛刚烈的劲道截然不同。有散步的,有下棋的。他鼓起勇气问一位看起来精神矍铄、常在树下活动筋骨的老大爷:“大爷,您知道咱镇上,有练…嗯,比较刚猛的那种老拳法的吗?比如八极拳?”
老大爷眯着眼,慢悠悠地活动着手腕:“刚猛的拳?八极?没听说过…咱这地方,也就打打太极,活动活动筋骨。年轻人,练那玩意儿干啥?费劲!”
在镇上的小网吧(只有几台老旧的电脑),陆平笨拙地搜索着“传统武术”、“八极拳”、“本地拳馆”之类的关键词。跳出来的大多是些大城市的商业武馆广告,视频里教练穿着华丽的练功服,动作花哨漂亮,学员整齐划一,学费高得吓人。偶尔有几个看起来像民间传承的视频,地点也远在千里之外。他试着在本地论坛发了个极其简陋的帖子:“寻本地练传统武术(八极、形意等)的同好交流。” 帖子石沉大海,连个水花都没溅起。
他甚至旁敲侧击地问过面馆老板。老板叼着烟,斜睨了他一眼:“练拳的?咱这破地方?早些年倒是有个老头会点把式,早没了。现在?呵,年轻人要么出去打工,要么在网吧打游戏,谁还弄这个?”
一次次的寻找,一次次的失望。
陆平站在老屋的院子里,望着四角方方的天空。小镇的夜很静,能听到远处河水流淌的微弱声响。一种深沉的孤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慢慢浸没上来。
他明白了。这条路,注定是孤独的。
没有小说里那些隐世的高人,没有偶遇的同道。在这个被时代洪流冲刷得日益凋敝的小地方,在这个追求速成和娱乐至死的时代,像他这样抱着一本破旧拳谱,在寒夜里默默站桩,对着麻袋挥汗如雨的人,或许真的是个异类。
父亲当年,是否也曾这样孤独地摸索?是否也曾渴望一个能指点迷津的人?
陆平低头,看着自己在月光下摊开的双手。指关节因为长期的劳作和击打麻袋,覆上了一层薄茧,掌心也粗糙了许多。这双手,不再像刚回来时那般苍白无力。
他走到墙角,对着那个饱经摧残的旧麻袋,摆开架势。没有犹豫,没有期待找到同道后的欣喜,只有一种沉入骨髓的平静。
左脚踏出,腰胯拧转,力量从脚底升起,经由腿、腰、背、肩,最终贯注于右拳。
“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寂静的院子里响起。麻袋剧烈地晃动。
汗水顺着额角滑落。
他收拳,静立。孤独如同影子,紧紧相随。但他眼神里,却多了一份磐石般的坚定。
没有师父,没有同道,那就做自己的师父,做自己的同道。这本泛黄的拳谱,这片脚下的土地,这具在汗水和痛苦中一点点苏醒的身体,就是他唯一的依靠和答案。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