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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映真坦然受之。

“任映真”确实比应拭雪年轻两岁,他也确实是说惯了谎话。这么长时间来,他一直在扮演另一个人,现在又确实有事瞒着这二人。所以听对方这样说他,当真半点错也没有。

通珍记秘库内货架层层叠放,空气中弥漫陈年木料、防蛀草药等的混合气味。纪氏夫妇对此地极为熟悉,带领众人径自走向最深处,石台上一紫檀木匣,紧密合缝,不见锁孔,匣盖与匣身接合处,贴着一张色泽暗黄、以朱砂绘制着繁复符文的封条。

“这便是存放着‘饕餮鉴’的匣子,乃先祖请高人特制,有隔绝外邪之效。”

“这镇灵符上朱砂色泽似乎略有黯淡。”应拭雪道。

“确实。”纪断水经她提醒,脸色微变:“莫非这镜子的邪异,也快要压制不住了?”

任映真说:“我来打开?”

纪氏夫妇两人诧异看他,又见应萧二人并无异议,甚至微微侧身让开位置,惊疑之色更浓。

“不瞒二位,”任映真说,“我体质特殊,或有几分不易受侵的禀赋。所以此匣由我来开,最为稳妥。”

纪断水见他不似逞强,点头道:“千万小心。”

任映真上前一步,伸手轻轻揭下那符纸,双手扶住匣盖两侧,缓缓向后推去。应萧二人也上前半步,在他背后一左一右,三人成了个紧凑的三角。

此物凶险难测,万一有变,也好及时应对。

匣盖猛地自发弹开——

一暗沉古朴的漩涡正对匣外,将三人影像扭曲、拉长。

要花时间才能反应过来,这就是饕餮鉴的“镜面”。

“这饕餮鉴入库时是镜面朝下裹绸、以符纸覆背放入匣中……”云长欢迟疑道。

“它再神异怕也不能自行翻身。”萧承钰指腹抚过匣内镜面与匣壁接触的边缘,有极其细微的痕迹显现出来:“这是有人开启过此匣,将镜面翻转过来,又重新合上了匣盖。”

“伯母,”他问道,“冒昧了,请问这通珍记秘库的钥匙共有几把?”

纪云二人对视一眼,连接彼此的两条丝线同时闪烁起来。

任映真在心底无声笑笑:这便是夫妻了。

“明风。”纪断水沉默片刻,脸色又是一变:“除了我与外子,便只有明风有这秘库的备用钥匙。”她与云长欢之间的丝线颜色稳定下来,姑且回到了原本的状态。

“这孩子为何要如此行事?”

现下也不是深究动机的时候,纪断水派了一名心腹伙计去找纪明风。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库房内的气息越来越凝重。任映真想起那“照镜之人或病或厄”的传闻,默默抓起匣内的绸布,将那镜面给盖了起来。

片刻后,来回话的是行色匆匆的陈管事:“东家、老爷……小少爷他不在房中。问过院里的下人,说是今日早饭后就再没人见过少爷了。”

纪断水伸出手,云长欢立刻伸手同她相握。两人一齐稳住了身形。

“知道了。”云长欢道:“加派人手仔细寻找,再派两个稳妥的人,去城门处问问守军,今日可有见到少爷车驾或形迹出城。”

“动静务必小些,莫要声张。”

吩咐完毕,陈管事退下后,纪断水才转向他们三人:“让三位见笑了。”

“伯母之前来信提到照过此镜者或病或厄,可否说得更具体些?”萧承钰问。

“具体情形……确有不一。铺子里最早接触此镜的一位老朝奉,照镜后不过三日,便突发心悸,药石罔效而亡。”纪断水说:“还有负责清点库房的伙计变得神思恍惚,不出一周便失足落井;”

“最蹊跷的是那次试图将镜子送走,押运的镖师一行七人,连人带货在山中遇劫,货物追回时,唯独这镜子完好无损,而那些镖师……事后发现,其中两人是互相搏杀致死,另外几人则像是受惊过度,疯疯癫癫,没过多久也都陆续横死。”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显然这些怪事令她心力交瘁:“正因如此诡异,我们才决定封存这面饕餮鉴。自它被封入秘库后,铺中便暂未再发生类似骇人之事了。”

任映真想,那最短他们三人还有三日的活头。

萧承钰接着问:“我们可否去明风房中看看?”

任映真同应拭雪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同一句话:混得熟就是好啊。

一行人离开秘库,穿过几重庭院,来到纪明风居住的院落。

屋内陈设大致整齐,只有桌上纸张散乱,砚台边缘有没擦干净的墨渍。任映真捡起揉成一团的纸,上面的字迹潦草无力,执笔人不知内心如何剧烈挣扎,总之最终未能成书。

应拭雪捡起另一团展开:“看此情形,纪小公子是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又自觉无言面对父母……大抵是暂时自行离家了。”

任映真见她那纸上也是一团鬼画符,奇道:“如何看出?”

应拭雪指着那团墨迹,自上至下,一字一顿道:“‘父母亲大人尊鉴’。”

见任映真还是一头雾水,她淡淡道:“我小时候写字同纪小公子一模一样。”

那还真是叫人意想不到。

“他独自一人,又身无长物,能去哪里?”云长欢担忧道,未尽之言显而易见:更何况,纪明风也很可能受到了饕餮鉴的影响。这镜子是正面朝上封回匣中的,他多半也照镜了。

【你说话好扎心啊老爹】

【只有亲爹才担心你担心得这么实在好吗】

“伯母、伯父,”萧承钰道,“明风贤弟此番离家,心绪不稳,孤身在外……我们愿一同协助寻找。”

“分内之事。”应拭雪说:“请二位安心,我们会尽力找回纪小公子。”

“那就劳烦诸位了。”

“他可有什么常去之处或可信赖的朋友?”

“……”

最终三人分头行动,如今任映真也有自保之力,他拿着剑到处走,合该是别人有生命危险。因需面对非常之事,又考虑到特殊情况,他最终将折光留在房中,带走防身的是夜话。

临走前关上房门,他深深看了折光一眼。

也许,他再也不会拿起这把曾经属于“任映真”的剑了。

托异能力的福,他不必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转。考虑到纪明风的情况,任映真不认为他会走很远,他在路人喜怒哀乐的杂乱色带里拨出一缕纯粹的深蓝色。

恐惧。

丝线的主人恐惧着一切。

任映真循着这若有似无的蓝色轨迹穿过几条街道,那丝线越来越清晰,但也掺进了一缕灰暗的色泽。丝线主人的心境正在不断恶化。

约半个时辰后,任映真落在了离通珍记不算太远,但相对僻静的一处旧巷。那缕丝线已变暗蓝,没入那扇虚掩的、废弃的货栈门后。

他放轻脚步,悄无声息靠近,隔着门缝,听见从里面传来断续的啜泣声和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

任映真略一沉吟,轻轻推开门,发出“吱呀”的轻响。

蜷缩在门内角落的少年听到动静,猛地抬起头来。当他看清逆光站在门口的“女子”时,就如同见了鬼魅般瞳孔骤缩:“阿姐?为什么假扮她——你不是我阿姐、走开、走开!”

他胡乱挥舞着手臂,似乎想要驱散远处的幻影。

任映真眉头微蹙。纪明风反应激烈,指向明确,情况比预想的糟糕。

他走到纪明风近前,学着应拭雪惯用的手法在他眼前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灵力直冲对方的灵台。

啪。

“看着我。”他说。

“你、你不是……”

单纯的安抚对这小子没用。

任映真单手按住他下半张脸,两指压在他鼻翼两侧,中断了他那过于急促的呼吸节奏。

用现代医学的话来说,再叫纪明风这样惊恐过度下去就会呼吸性碱中毒。

“纪明风,”他盯着对方的眼睛:“看清楚、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现在安全了,没有谁能伤害你。”

“呼吸,慢一点。”说着,任映真试着将内力传递过去。

少年狂乱的呼吸渐渐被迫平复下来,虽然身体仍在微微颤抖,但严重的恐慌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疲惫和茫然。他不再奋力挣扎,只是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任映真的脸,貌似在努力辨认什么。

任映真缓缓松开手,但仍半蹲在他身前,一手虚按在他肩侧。若纪明风再次失控,他随时有办法。

急促的喘息渐渐转为深长的抽噎。

“跟我走吧。”任映真淡淡道:“回通珍记。”

“你能不能别用这张脸、这种语气跟我说话……”

“……”任映真沉默地看着他。

“我阿姐她不是这样、她很温柔的!你,你不要败坏她的形象……你为什么、你是谁,你为什么要用我姐姐的脸?”

“我知道。”任映真说。

纪明风被他噎了一下。

“我知道纪溱是一个极好的人,她待人以诚、心地善良,因而通珍记上下才会无人不敬她爱她。”因为这些他已经全在丝线中看见了:“之后你父母会向你解释我为什么暂时使用你姐姐的样貌。”

他顿了顿:“我向你保证不会抹黑她的形象,纪小姐的身份我一定会还给她。”

任映真收回按在他肩膀上的手,摊开掌心悬在纪明风眼前,作一个给予他选择的姿态:“现在,跟我回通珍记吧。你一个人躲在这里,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让担心你的人更加着急。”

你惹出的乱子已经够多了,少爷。

“我犯下大错,无颜再见爹娘……”

任映真闻言,不得不再次叹气,无奈地缓和声音道:“父母和孩子之间,我想往往……应该是没有隔夜仇的吧?他们现在最担心的一定是你的安慰,而不是你的糊涂。走吧、我们把事情说清楚,总好过你在这把自己吓得半死。”

纪明风的挣扎写在脸上,但最终还是迟疑地把自己的手放入对方掌心。

……确实跟姐姐很不一样。这个顶着姐姐的脸的人的左手虽然也很柔软,摸不到粗糙的部分,触感细腻得不真实,但是“她”的手很凉,姐姐的手是温暖的。可此时此刻,这种冰冷柔软的触感给他一种安心的力量。

“阿姐”并未在意他这细微的愣神,只是收拢五指,握着他的手往外走去。

“你为什么会动那个匣子?”一开口又很不中听了。

“我记不太清了。”纪明风叹了一声,嗫嚅道:“遇到了一个很奇怪的人。我、”他语速又开始急促起来,“总之他说是来帮我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当时觉得他说话特别有道理,心里乱糟糟的,非要去看那面镜子不可,就鬼使神差地……”

他话语混乱,眼神再次迷茫起来。

“好了,”任映真紧了紧身边这半大少年的手,“先不想了,我们回去。”

现在最重要的是确保纪明风的安全。

“我记得一点点,”纪明风说,“我记得那个人的名字。”

“……他说,他叫陆辞。”

任映真:“……”

【任映真,你的隔夜仇来了】

“嗯,”他说,“知道了。”

看来还得给应拭雪和萧承钰捎去陆辞也出现在衍州城,且目标直指饕餮鉴的消息。他们踏出旧巷,走进主街。

纪明风突然猛地贴到了任映真的后背上。

明明还是白日,周围忽而刮起阴冷刺骨的狂风。扭曲的光影里,逐渐隆起了一团不断蠕动、膨胀的阴影,它的表面浮现无数扭曲人脸,发出痛苦哀嚎,极为刺耳。

任映真分辨了一下,发现上面几乎有通珍记所有人的脸。

“退后。”他将纪明风往后推了推,反手去拔夜话。面对邪物唯有以煞制煞——

视野骤然拔高,夜话坠地。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向上“生长”,变得异常高大。

不过呼吸之间,他只能艰难地从突然变得宽大的袖袍里伸出自己的手,无疑、这双手属于孩童。

接着是耳垂一凉,朱颜改很快也掉下来,体内原本充盈流转的内力荡然无存,经脉空空如也,好在如何运气还在脑子里,可想要重新凝聚也至少要半个时辰。

“你、你怎么……”

他回头对上满脸匪夷所思的纪明风,在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正是他十一二岁年纪的模样。

我知道了。任映真想,所有照镜之人并非死于诡异。

他们是死于自己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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