漕船在河上航行了二十余日,终于在景和四年的深秋,缓缓驶入了洛阳城外的漕运码头。
与离开时相比,船上的众人心情已然不同。少了南下的沉重与未知,多了几分赈灾功成的笃定,却也添了些许对京城风云的警惕。当高耸的洛阳城墙在秋日略显灰蒙的天空下显现轮廓时,站在船头的林砚,心中并无多少荣归的喜悦,反而有种即将踏入另一个战场的凝重。
船队靠岸,码头上依旧是人来人往,漕工号子声、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然而,预想中盛大的迎接场面并未出现。没有旌旗仪仗,没有文武百官,只有几名身着低级官服的礼部官员,带着程式化的笑容,宣读了皇帝慰劳张崇及赈灾队伍的简短口谕,态度恭敬却难掩疏离。除此之外,便只有张崇府上的管家带着些许仆役,以及林府派来的管家和小翠等人,在人群中翘首以盼。
这与南下途中万民夹道、箪食壶浆的场景,形成了冰冷而鲜明的对比。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压抑,仿佛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在京城撒开。
张崇对此似乎早有预料,他神色平静地接了口谕,对那几名礼部官员略一点头,便吩咐手下亲卫押解着冯吉,准备即刻进宫面圣。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林砚一眼,低声道:“安之,先回府休息,静观其变。”
林砚会意,躬身送别张崇的仪仗在寥寥数名官员的陪同下,向着皇城方向而去,那背影在秋风中竟显出几分孤峭。
“少爷,您可算回来了!”林管家快步上前,老脸上满是激动与担忧,小翠也红着眼眶跟在后面。
“家里一切都好?”林砚一边在众人的簇拥下走向林家前来接应的马车,一边问道。
“都好,都好,少夫人日日盼着您呢。”林管家连忙道,又压低了声音,“只是……只是近来京城里有些不好的风声,对少爷和张相爷颇为不利……”
林砚点了点头,没有多问。此刻,他更想尽快回到那个能让他暂时卸下防备的家中。
马车驶入熟悉的林府别院,气氛总算温暖了些。得到消息的苏婉儿早已带着丫鬟仆妇等在二门处。她穿着一身淡雅的秋装,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面容似乎清减了些,但眼神依旧沉静温柔,只是在看到林砚风尘仆仆下车的那一刻,那眸子里瞬间漾开了难以抑制的涟漪,是思念,是安心,亦是难以掩饰的忧虑。
“夫君。”她上前一步,盈盈一礼,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林砚快走几步,伸手扶住她,握住她微凉的手,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只化作一句:“婉儿,我回来了。”
回到精心打理过的正房,屏退了左右,只剩下夫妻二人时,那份强撑的镇定才稍稍松懈下来。苏婉儿亲自为林砚斟上热茶,看着他明显黑瘦了些却更显坚毅的面庞,心疼道:“一路辛苦了。淮南之事,我在京中亦有耳闻,凶险异常,夫君……受苦了。”
林砚握住她的手,微微一笑:“都过去了。看到灾民得以活命,田地重现生机,一切辛苦都值得。”他环顾这间熟悉的、充满馨香的屋子,感慨道,“还是家里最好。”
两人坐下,互相诉说着这两个多月的经历。苏婉儿将她如何通过夫人之间的往来,尽力为张崇和林砚辩解,如何察觉流言源头可能与沈肃一党有关,又如何小心周旋,稳住京城产业等事,娓娓道来。她语气平和,但林砚能想象到,在这看似平静的叙述背后,她独自在京中承受了多大的压力。
“可惜,还是未能阻止流言传播。”苏婉儿轻轻一叹,秀眉微蹙,“沈肃一党把控言路,御史台多人上书,虽未明指,却含沙射影,说张相‘以工代赈’是劳民伤财,养寇自重,甚至……甚至暗示夫君你与江湖匪类勾结,所图非小。陛下虽未表态,但态度已然暧昧,故而今日码头冷遇,也在意料之中。”
林砚冷哼一声:“他们倒是恶人先告状。”随即,他将南下后的经历细细道来,从勘察灾情、推行以工代赈,到设计擒拿内鬼、识破刺杀阴谋,再到最后活捉冯吉、收编雷豹。他讲得尽量简略,避重就轻,但苏婉儿是何等聪慧之人,从他平静的叙述中,已然窥见了当时的步步惊心。
当她听到林砚竟遭遇刺客夜袭,险象环生时,脸色微微发白,下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袖。听到他利用心理战术迫使雷豹就范,又查清其底细后决定收编时,她眼中又流露出赞赏与了然。
“夫君处置得当。”苏婉儿轻声道,“雷豹此人,既是边军旧卒,心存忠义底线,若能引回正途,确是一大助力,远比简单杀掉或放归山林更为有利。只是,此事恐又会被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我知道。”林砚点头,“但问心无愧即可。对了,赵虎已将雷豹暂时安置在城外赵虎自己的亲兵营中,隐去前事,先从普通士卒做起,观其后效。”
苏婉儿沉吟片刻,道:“如此安排甚好。京城耳目众多,府上突然多出一个陌生面孔,难免惹人怀疑。”她顿了顿,抬眸看向林砚,眼中带着关切与一丝锐利,“夫君,冯吉此人,是关键。但亦是一把双刃剑。张相即刻进宫,必是向陛下禀明此事。然沈肃树大根深,陛下又会信几分?接下来,我们该如何应对?”
林砚饮尽杯中已微凉的茶,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沉下的夜幕,洛阳城的万家灯火在秋夜里明明灭灭。
“等。”他缓缓吐出一个字,“等张相从宫中出来,等陛下的态度,等沈肃一党出招。我们在江淮赢得了民心,解决了实患,但在京城这场仗,才刚刚开始。明日,恐怕就不会如此平静了。”
夜色渐浓,秋意寒凉。夫妻二人灯下对坐,虽暂时得以团聚,却都清楚,温暖的家宅之外,那场关乎前途命运,甚至生死存亡的政治风暴,已然迫近。他们需要积蓄力量,迎接明日,乃至日后更多的明枪暗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