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绍亲征在外,邺城的权柄看似由袁尚代行,实则尽落逢纪、审配等党羽之手。权力的滋味一旦尝过,便再难容忍任何潜在的威胁。袁谭虽远在军中,但其留在邺城的势力,以及那个日渐活跃的“甄三”,如同芒刺在背,让袁尚寝食难安。打压,从隐秘走向了公开。
先是,袁尚以“统筹粮秣、支援前线”为名,下令清查各府库,重点便是袁谭名下的几处隐秘仓库。虽因糜兰事先转移及时,未造成太大损失,但其意图昭然若揭。接着,他又以“加强城防”为由,试图调走袁谭麾下吕旷、吕翔部曲的军械补给,幸得辛评等人据理力争,方才作罢。
更令人心寒的是,袁尚的矛头并不仅指向袁谭。或许是甄宓上次的出面斡旋反而激起了他的猜忌,或许是认为二哥袁熙因其妻族甄氏的缘故,也可能成为潜在的竞争对手,袁尚开始对袁熙一系也施加压力。袁熙留在邺城的几名属官被以各种借口调离闲职,分配给袁熙一系的田庄赋税被无故提高,甚至连袁熙生母刘夫人的用度,也受到了些微的克扣和拖延。
这种无差别的打压,使得邺城内原本就暗流涌动的人心,更加惶惶不安。
辛评身处漩涡中心,感受最为深刻。他一面竭力周旋,维护袁谭的利益,一面加紧了对“甄三”的暗中调查。田丰“暴毙”之事,始终是他心头的一个巨大疑团。他动用了一切关系,试图追查田丰“尸身”的下落,以及那个负责收殓的所谓“田家族人”的踪迹。
然而,糜兰通过糜禄经营的“通济行”及其关联的诸多暗线,早已将痕迹抹除得干干净净。糜禄手下的那些人,都是精于隐匿、善于伪装的的老手,他们散布的假线索如同迷宫,将辛评的调查一次次引入歧途。辛评耗费了大量精力,最终也只得到一些“尸身已被田家旧仆连夜运回钜鹿祖坟安葬”、“沿途关卡并无异常记录”之类模糊且无法证实的信息。
“先生,辛评的人还在暗中打探田丰之事,已被我们的人引向错误方向,但他似乎并未放弃。”糜禄在一次秘密会面中,向糜兰汇报。
糜兰点了点头,神色平静:“无妨,让他查吧。只要找不到确凿证据,便动摇不了根本。倒是你,需更加小心,非必要不再启动那条线。”
打发了糜禄,糜兰的思绪转向了另一件事。他深知,要想在河北真正立足,仅靠财富和袁谭的信任还不够,还需要人脉,尤其是那些对袁绍集团失望,却又拥有声望和潜力的“种子”。他想到了一个人——沮授的儿子,沮鹄。
沮授刚直被俘,其家族在河北士林中享有清誉。沮鹄年轻,未曾出仕,但其父的声望便是他最大的资本。糜兰开始有意无意地通过“偶遇”和文学品评,与沮鹄接触。他并不急于表露招揽之意,只是以同道中人的身份,谈论经史,感慨时局,言语间对沮授的刚烈忠贞表示由衷的敬佩,对河北的未来流露出真诚的忧虑。这种不涉功利、纯粹基于道义与见识的交往,渐渐赢得了年轻而敏感的沮鹄的好感与信任。
就在袁尚对袁熙一系的打压日渐明显之时,糜兰意识到,必须下一剂猛药,彻底打破甄家的观望,也为袁熙和甄宓寻一条出路。他再次提笔,这一次,不是给甄氏在邺城的主事,而是直接写给甄家的家主,甄宓的长兄——甄俨。
这封信,措辞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直接,甚至可称尖锐:
“甄公台鉴:邺城近日之事,公当有所闻。三公子之势,如日中天,然其心性,公亦当有所察。甄氏累世豪富,根基深厚,向为河北柱石。然,恕三直言,甄氏今日之危,不在财货,不在商路,而在……熙公子之名分!”
“熙公子仁厚,然非争强之辈。然,其妻乃贵府千金,此便是原罪!袁尚视熙公子为潜在大敌,非因其能,而因其名!长幼有序,熙公子序齿在尚之前,此其一;贵府财富,可为奥援,此其二。有这两点在,袁尚如何能安枕?彼欲巩固权位,必先剪除潜在威胁。打压熙公子,便是断其可能之臂膀;刁难甄氏,便是毁其可能之根基!”
“甄宓夫人贤德,留驻邺城,本是孝道。然,在袁尚眼中,夫人便是联结熙公子与甄家的枢纽,是扎在他心头的一根刺!夫人留邺一日,袁尚便不安一日,对熙公子与甄家的打压便不会停止,只会变本加厉!此非夫人之过,实乃势使之然也。”
“为今之计,唯有釜底抽薪!夫人当速离邺城是非之地,前往幽州,与熙公子团聚。如此,一则全夫妻之情,二则向袁尚表明,熙公子无意权位,甄氏亦无意借姻亲涉足核心争斗。唯有令袁尚安心,认为威胁已除,熙公子与甄家,方能得保平安。此非退缩,实乃存身保家之良策!望公明断,速做决断!”
这封信,如同一把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笼罩在甄家头上的迷雾,将血淋淋的现实摆在甄俨面前。它没有虚言恫吓,只有基于权力逻辑的冷静分析,句句戳中要害。
信使带着这封密信,星夜兼程,送往中山无极的甄家祖宅。
数日后,甄俨的回信尚未抵达邺城,但甄家内部显然已因这封信引发了剧烈的震动。而糜兰,则在邺城静静等待着这场他亲手推动的、可能改变河北内部力量格局的风暴降临。他知道,说服甄家,只是第一步。如何让袁熙和甄宓接受这个“被放逐”的安排,以及袁尚是否会真的因此“安心”,都还是未知之数。但他必须这么做,这不仅是为了保全甄氏和袁熙,更是为了在袁尚与袁谭、袁熙之间,埋下更深的猜忌与裂痕,为未来的变局,创造更多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