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渡,这片位于大河之南的广阔平原,此刻仿佛成了天下气运的熔炉,将两支最强大的军事力量连同他们的野心、焦虑与希望,一同投入其中,反复煎熬。
曹军大营,中军帐内。
曹操按着额头,指尖传来的胀痛感一如他此刻的心境。案几上摊开的军报,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难以驱散的疲乏。前方兵少粮缺,已是公开的秘密。连日来,士卒面有菜色,士气如同被烈日暴晒过的野草,蔫蔫地提不起精神。更让他心烦的是,后方那些看似臣服的郡县,暗地里与河北书信往来者,绝非少数。汝南一带,刘备昔日留下的影响未曾根除,袁绍的使者如同鬼魅,穿梭于豪强坞堡之间,蠢蠢欲动。
他起身,踱步到帐门边,掀开厚重的帐帘。热浪夹杂着尘土的气息扑面而来。远处,运粮的队伍如同蜿蜒的蚯蚓,在龟裂的土地上艰难蠕动。几名刚从车上卸下麻袋的民夫,瘫坐在道旁,大口喘着粗气,汗水和泥灰在他们脸上勾勒出沟壑纵横的纹路。一个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兵,抱着长矛倚在粮车轱辘旁,竟就这样睡着了,嘴唇干裂,眉头即使在梦中也紧紧蹙着。
曹操的目光在那少年脸上停留片刻,心中某根弦仿佛被狠狠拨动了一下,一阵难以言喻的烦躁与……不忍,涌了上来。他猛地放下帐帘,隔绝了外间的景象,却隔绝不了营中那无处不在的沉闷喘息。他转身,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却十五日为汝破绍,不复劳汝矣!”
话音在空旷的帐内回荡,带着一丝不切实际的狠厉,更像是对眼前困局的无力诅咒。站在一旁的许褚眼观鼻,鼻观心,恍若未闻。而侍立文吏中,有人笔尖微顿,将这句并非正式军令的话语,悄然记录了下来。
退兵的念头,如同水底的暗礁,在曹操心潮起伏中再次凸显。坚守官渡,已近半年,每一天都在消耗着他本就不甚厚实的家底和麾下将士的耐性。袁绍十万大军,营垒连绵数十里,望楼如林,旌旗蔽日,那种纯粹力量上的压迫,足以让任何对手感到窒息。继续在这里僵持,真的有意义吗?退一步,回到许都,依托城池,重新整顿,是否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是夜,烛火摇曳。曹操铺开素帛,提笔蘸墨,却久久未能落下。最终,他写给远在许都的荀彧的信中,详尽描述了前线的窘迫——粮草不继,士卒疲敝,后方不稳,字里行间充满了对是否应该放弃官渡、回师巩固根本的犹豫与咨询。
信使带着这封沉甸甸的书信,趁着夜色悄然离营,向南疾驰而去。
等待回信的日子,每一刻都显得格外漫长。曹军大营依旧维持着表面的肃杀,但内里的虚弱,如同病人膏肓者勉力支撑的躯壳,瞒不过明眼人。小规模的斥候交锋,曹军开始显得力不从心;营墙之上,守夜士卒的眼神里,除了疲惫,更多了几分茫然。
直到数日后,荀彧的回信抵达。
曹操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那封轻飘飘却又重若千钧的绢书,迫不及待地展开。熟悉的、清隽而骨力遒劲的字迹映入眼帘,没有多余的寒暄,直指核心:
“……袁绍悉众聚于官渡,欲与明公决机胜负。公以至弱当至强,若不能制,必为所乘,此天下之大机也。昔刘、项相持于荥阳、成皋间,彼时无人肯先退者,盖以先退则势屈也。今公以十分居一之众,画地而守之,扼其喉而不得进,已半岁矣。情见势竭,必将有变,此用奇之时,不可失也。”
字字如锤,敲打在曹操的心头。他仿佛能看到荀彧在许都尚书台,于堆积如山的文牍后,凝神写下这些话语时,那沉静而坚定的目光。“情见势竭,必将有变”——荀文若看到了他此刻的窘迫,却更看到了这窘迫背后,袁绍一方同样在承受的压力与僵局所带来的必然裂痕!“用奇之时,不可失也”——是在提醒他,绝不能在这决定天下大势的关键时刻,因一时的困难而先一步退却!先退者,气势便堕了!
曹操放下绢书,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腔中那股积郁数日的烦闷,竟似被这封信驱散了大半。他踱步到地图前,目光死死钉在代表官渡战场的那片区域。荀彧说得对,袁绍将主力集结于此,与他决战,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机遇。若能在官渡击败袁绍,河北传檄可定!若退,则袁绍兵锋直指许都,此前所有努力,兖豫二州乃至天子,都将危如累卵。
“至弱当至强……先退则势屈……”曹操喃喃自语,眼中重新燃起了那种惯有的、混合着权谋与冒险精神的火焰。他猛地转身,对帐外喝道:“传令!各部谨守营垒,加强巡哨,敢有言退者,斩!再催后方,不惜一切代价,保障粮道!”
他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决断与力量。窘境依旧,但退缩的念头已被彻底碾碎。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在这片泥沼中继续坚守,像最耐心的猎人,等待那只名为“机遇”的猎物,自己露出破绽。
与此同时,青州,临淄城外。
刘备军的“围困”策略,经过数月的发酵,其效果正逐渐显现。
临淄城内,最初因田丰铁腕整顿和敌军后撤而提振的士气,在漫长而看不到尽头的等待中,慢慢消磨。那种无所不在的压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煎熬的、缓慢的窒息。
糜兰的计算精准而冷酷。他并未完全切断临淄与外界的联系,几条隐秘的、可供小股信使或樵夫通行的山道被有意无意地保留着。这确实如他预料的那般,给了城内一丝虚假的希望,却也成了滋生猜忌和混乱的温床。
关于邺城的消息,真真假假,通过各种渠道流入城中。有说袁尚公子回到邺城后,病情迅速好转,正积极联络各方,巩固势力;有说审配、逢纪等人不断在袁绍面前进言,诋毁长公子在青州劳师糜饷,畏敌不前;更有甚者,传言袁绍在官渡战事不利,已萌生退意……
这些流言,如同毒虫,啮咬着袁谭本就敏感多疑的神经。他对弟弟袁尚的怨恨与日俱增,对邺城方向的任何风吹草动都杯弓蛇影。虽然田丰多次劝谏,要他稳住心神,整军备武,不可自乱阵脚,但袁谭又如何能完全听得进去?
这一日,袁谭召田丰议事,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躁:“元皓先生,如今粮秣日蹙,军中已有怨言。城外刘备军深沟高垒,毫无退意。长此以往,如何是好?莫非真要困死在此城不成?”他目光闪烁,压低声音,“是否……可尝试派精兵,循北面山道,潜往邺城求援,或……或接应父亲派来援军?”
田丰闻言,眉头立刻紧锁,语气依旧刚硬:“公子!此议绝不可行!我军新稳,士气未复,轻言出击,若中埋伏,军心顷刻瓦解!所谓北面山道,安知不是刘备故意留出的陷阱?至于邺城援军……”他顿了顿,声音沉痛,“明公在官渡,亦是与曹操全力相搏,岂有余力分兵?公子当务之急,乃在固守!城内粮草,尚可支撑,只要军心不乱,临淄便是钉在青州的一颗钉子,刘备便无法全力西顾,此即是对明公最大的助力!若自生内乱,则万事皆休!”
袁谭看着田丰那张因严肃而更显刻板的脸,听着他毫无转圜余地的话语,心中一阵无名火起。又是固守!又是等待!难道他袁显思就只能像个囚徒一样,被困在这座孤城里,眼睁睁看着袁尚在后方攫取本属于他的一切吗?
他勉强压下火气,挥了挥手:“先生所言,孤知道了。且容孤再思之。”
田丰退出后,看着阴沉沉的天空,心中忧虑更甚。他如何看不出袁谭的不满与动摇?这位长公子,有其父的野心,却少了几分坚韧与格局。外有强敌环伺,内有少主猜疑,这守城之役,真正的艰难,或许才刚刚开始。
而城外刘备军大营,却是一片截然不同的气象。
后撤十里建立的营寨,背靠山峦,前临淄水,营垒坚固,壕沟深阔。兵士们除了日常操练,还在糜兰的组织下,于营地周边开辟军屯,种植些生长周期短的菜蔬,甚至蓄养禽畜,虽不能完全自给,却也大大缓解了后勤压力,更让士卒有事可做,避免了久闲生怠。
中军帐内,赵云和高顺对糜兰的先见之明深感佩服。
“军师妙算,”赵云擦拭着他的银枪,语气带着一丝感慨,“如今临淄城内,虽无大战,暗流却愈发汹涌。近日巡哨,擒获几名自城中潜出的细作,皆言城内粮价飞涨,豪强对袁谭、田丰怨声载道。”
高顺哼了一声,接口道:“听闻那袁谭,数次欲派兵出城,皆被田丰强行按下。主臣不睦,其势可知。只是这般等待,还需多久?”
糜兰正在核算一批新到的粮秣,闻言抬起头,微微一笑,笑容里有着成竹在胸的从容:“高将军少安毋躁。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如今官渡战局,才是决定天下走向的关键。曹公若胜,袁绍势力土崩瓦解,临淄不战自降。曹公若败……”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精光,“那我军亦需保存实力,以图后计。眼下,着急的不是我们,是城内的袁显思,是官渡的袁本初。我们,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