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雷霆之怒,化作小沛城下永无止境的狂潮攻势。自夏侯惇重伤之日起,曹军放弃了围困策略,昼夜不息,轮番猛攻,仿佛要将这座孤城连同其主人一起,从大地上彻底抹去。巨大的炮石日夜不停地轰击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每一次撞击都地动山摇,砖石飞溅,扬起的尘土混合着血腥味,笼罩全城。无数云梯如同附骨之疽般搭上城头,悍不畏死的曹军士卒顶着盾牌,踩着同伴层层叠叠的尸体,疯狂向上攀爬,嘶吼声与惨叫声交织成一片,宛若地狱奏鸣曲。
城墙已多处坍塌,又以砖石木料仓促填补,形同丑陋的疮疤,摇摇欲坠。张辽、高顺如同两尊血染的磐石,分别扼守最危急的段落,身先士卒,刀锋卷刃,甲胄崩裂,浑身上下皆是干涸与新淌的血迹,依旧死战不退。并州军和陷阵营的残兵,在这些日子里流尽了血,减员惊人,但他们凭着最后一口血气和对统帅残存的敬畏,死死钉在摇摇欲坠的防线之上,用血肉之躯弥补着城墙的缺口。
然而,真正的崩溃来自城内。粮,彻底尽了。
最初几日,还能见到些许米粒的稀粥,早已变成能照见人影的清水薄汤,后来连这薄汤也难以为继。树皮被剥光,草根被挖尽,老鼠、蛇虫早已成了难得一见的珍馐,为争夺这些微不足道的食物,昔日战友甚至可能兵刃相向。饿殍开始出现在街头巷尾,无人有力气收拾,形容可怖,任由蝇虫叮咬。随之而来的瘟疫在极度虚弱、拥挤不堪的人群中如同野火般快速蔓延,哀弱的哭声、痛苦的呻吟声虽被震天的杀声掩盖,却如同无形的毒雾,渗透进每个人的心里,比直接的死亡更令人绝望。
军心,如同被白蚁蛀空的堤坝,在饥饿和死亡的持续冲刷下,彻底溃散。不断有士卒趁夜缒城投降曹军,甚至有小股部队在绝望中发动营啸,冲击那早已空空如也的粮仓。魏续、侯成等人率亲信弹压,手段酷烈,动辄斩杀,悬首级于营门,但这只能进一步加剧恐惧和怨恨,再也无法凝聚早已离散的人心。
吕布往日那令人畏惧的权威,在冰冷的饥饿和绝对的死亡面前,显得苍白无力。他巡城时,看到的不再是敬畏的目光,而是麻木、怨怼,甚至是一闪而过的仇恨与疯狂。这种变化让他内心烦躁、暴戾,却又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与恐慌,那是一种猛虎被困于铁笼,眼见危机迫近却无处施展力量的焦灼。
他开始越来越多地躲回府邸之中,试图用酒精和温柔乡来麻痹自己,逃避那无法面对的残酷现实。
府内与外界的炼狱仿佛是两个世界。烛火摇曳,将厅堂映照得依旧通明,试图驱散从门窗缝隙中渗入的绝望气息。浓郁的酒气弥漫在空气中,掩盖了隐约从城外飘来的焦糊味。案上竟还摆着些精致的肉食与果品——这在他严令全城节粮的当下,显得格外刺眼与不协调,显然是他的亲卫们想尽办法为他保留的最后一点体面。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依偎在他身侧的绝色佳人——貂蝉。她并未盛装,只轻披一袭素雅的月白色华裳,却愈发衬得她肌肤胜雪,宛如明珠生晕,美玉莹光。青丝如瀑,仅用一支玉簪松松挽起,几缕秀发垂落颊边,更添几分慵懒风致。她眉目如画,眼波流转间似有秋水盈盈,顾盼之际,自有一番清雅高华的气质,让人为之所摄、自惭形秽、不敢亵渎。但那冷傲灵动中颇有勾魂摄魄之态,又让人不能不魂牵梦绕。此刻,她纤纤玉手正捧着一只青铜酒觞,柔声道:“将军,连日辛劳,且满饮此杯,暂忘烦忧。”她的声音吴侬软语,柔媚婉转,如同最细腻的丝绸滑过心间。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吕布揽着她腰肢的手臂肌肉紧绷,感受到他内心那如同困兽般的恐惧、不甘与挣扎。这恐惧甚至比他曾经睥睨天下的骄傲更为庞大,让她心惊,也让她心生怜意。
吕布一把接过酒觞,仰头将烈酒灌入喉中,酒液顺着他虬结的虬髯淌下,滴落在华贵的衣袍上。他试图大笑,声音却干涩而空洞,仿佛在为自己壮胆:“哈哈哈!有吾吕布在此,有方天画戟、赤兔马在此!曹阿瞒纵有千军万马,又能奈我何?待他久攻不下,力竭气衰之时,吾必亲率铁骑,出城踏营,直取他首级悬于辕门!”
然而,窗外隐约传来的震天杀声、城内死寂中偶尔爆发的凄厉哭嚎,如同冰冷的潮水,不断拍打着这方寸之地的虚假暖意。他的豪言壮语显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那笑声的末尾,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貂蝉心中微叹,倾身向前,用一方绣着并蒂莲的丝帕,轻轻为他擦拭嘴角和胡须上的酒渍。她的动作极其温柔,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担忧。靠得近了,她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酒气、血腥和汗水的复杂味道,那是战争的味道,也是末路的味道。她美眸深处掠过一丝深深的忧虑与恐惧,她知道,这般的沉溺只是饮鸩止渴,绝非解脱。她朱唇轻启,声音愈发柔婉,试图劝解:“将军神勇,天下无双,妾身深知。然……然城中粮尽援绝,将士们饥疲交加,伤亡日重,长此以往……妾身……妾身甚为担忧将军安危。是否……是否再与陈公台先生商议,或许……尚有他法?”
“休要再提他!”吕布猛地被刺痛了一般,烦躁地挥手,恰好打翻了貂蝉手中的酒觞。酒盏哐当一声落地,残酒泼洒,如同泣血的泪。“若非他一味主张据城死守,力谏什么‘深沟高垒,以挫敌锋’,岂会至此绝境!吾若早听己见,出城与曹贼决一死战,纵不胜,亦不至如瓮中之鳖,坐以待毙!”他将失败的责任下意识地推诿出去,这是维持他骄傲和内心不至于彻底崩溃的最后方式。他甚至不愿去想,当初决定固守,他自己也是点了头的。
貂蝉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怒惊得跌坐一旁,素手按在心口,脸色微微发白,眼中瞬间噙满了泪光,如同带雨梨花,我见犹怜。这泪水,半是惊吓,半是真心为这倾颓的危局、为眼前这绝望的男人而流。她不敢再言,只是默默垂首,香肩微颤。
就在这时,府门外传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和推搡声,打破了室内僵硬的气氛。
“让我进去!我有天大的事要立刻面见温侯!”是陈宫嘶哑而焦急的声音,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
“军师!温侯有令,今日身心俱疲,任何人不得打扰!您不能让小的难做!”亲卫队长竭力阻拦,声音同样焦急。
“滚开!都什么时候了!城破在即,覆巢之下无完卵!还谈什么打扰不打扰!闪开!”陈宫似乎动了真怒,竟不顾体统,一把推开护卫,踉跄着冲了进来,他甚至因急切而险些被门槛绊倒。
他冲入厅堂,眼前的景象让他几乎吐血——杯盘狼藉,酒气熏天,吕布衣襟微敞面带醉意,而那位绝色美人跌坐一旁,泪眼婆娑,衣衫不整,我见犹怜。这奢靡颓唐之景与外间的血肉磨盘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温侯!!!”陈宫须发戟张,目眦欲裂,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啼血,枯瘦的手指直指窗外,仿佛要戳破这虚假的安宁,“此刻何时?!城墙将崩!将士们在城外浴血搏命,十不存一!百姓在城内易子而食,饿殍遍野!温侯!温侯竟尚在此沉溺酒色耶?!小沛旦夕且破!就在顷刻!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吾等皆死无葬身之地矣!温侯!”
吕布被陈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厉声的斥责、尤其是那“沉溺酒色”四个字深深刺痛,尤其是在貂蝉面前,这严重损伤了他仅存的颜面。他猛地站起,高大的身躯因酒意而微微摇晃,怒喝道:“陈公台!汝敢闯吾府邸?!如此放肆!目无尊上!”他下意识地想去摸佩剑,却摸了个空。
“宫非为放肆而来!乃为救温侯性命而来!为救这满城残兵性命而来!”陈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交加,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温侯!醒醒吧!曹操恨公入骨,城破之日,必无幸理!屠城恐亦在所难免!如今唯有刘备!唯有向刘备求援,或可称臣乞降,或可许以重利,方有一线生机!请温侯舍弃虚名,即刻决断,遣使缒城,星夜前往郯县乞援!此乃最后生路!望温侯速决断啊!迟则悔之晚矣!”
“乞降?向那大耳贼刘备乞降?!还要吾称臣?!”吕布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猛虎,勃然大怒,最后一点醉意也被怒火烧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羞辱的狂躁,“吾吕布顶天立地,纵横天下,岂能向织席贩履之辈屈膝!吾宁死……”
他的话音未落,甚至那“不降”的“降”字还未出口,突然,一名满身血污、盔甲歪斜的偏将连滚带爬、失魂落魄地冲了进来,甚至来不及行礼,声音带着无尽的恐惧和哭腔,嘶喊道:
“温侯!不好了!西门……西门守军因仅存的粮饷分配不公,发生大规模营啸,杀了督粮官,已经……已经打开城门,欲投曹军去了!高顺将军正率陷阵营残部拼死弹压,但曹军大将乐进已率精锐趁势猛攻,缺口越来越大,西门……西门快守不住了!到处都是曹兵!完了!全完了!”
轰——!
这个消息如同九天惊雷,猛地劈散了吕布残存的酒意,也彻底打断了陈宫泣血的死谏。
吕布脸上的暴怒瞬间僵住,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比的震惊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掩饰的恐惧。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两晃,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撞翻了身后的案几,杯盘酒器哗啦啦摔了一地。
最后的一点虚假安宁,被这噩耗彻底砸得粉碎。末日,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