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的白色气雾,如幽灵般沿着通风管道的脉络,悄然渗入这座地下工厂的每一个角落。
那不是毒气,而是一种精神催化剂,是夏暖根据“哀恸结晶”的原理反向研制的杰作,它的作用只有一个——唤醒被强行压抑的、最深层的恐惧。
最先出现异状的,是那些看守实验室的守卫。
一名正在巡逻的壮汉脚步一顿,脸上的横肉猛地抽搐起来。
他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看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下一秒,他扔掉手中的武器,双手死死揪住自己的头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哀嚎:“不!别拿走!那是我儿子叫我第一声爸爸的样子!别拿走!”
他轰然倒地,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成一团,口中胡乱呓语,泪水和口水混成一片。
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
第二个,第三个……所有吸入了气雾的守卫,无论之前多么冷酷麻木,此刻都像是被抽走了灵魂的空壳,被自己内心深处最珍视、也最害怕失去的记忆片段所淹没。
他们哭喊着、尖叫着,在幻觉中与无形的掠夺者搏斗,梦呓着“别拿走我的记忆”。
讽刺的是,他们守护着一座吞噬记忆的地狱,最终却在对记忆被夺走的恐惧中崩溃。
主实验室,警报系统一片死寂。
凌寒的身影如一道闪电,从核心区的阴影中掠出。
她手中的军用匕首划过空气,发出冷冽的破风声,精准而暴力地敲碎了第一个玻璃舱的强化外壁。
哗啦!
粘稠的营养液裹挟着一个瘦弱的身体滚落出来。
那是个年轻的女孩,双目紧闭,气息微弱,但还活着。
凌寒没有丝毫停顿,第二个,第三个……她像一个最高效的收割者,只不过收割的是禁锢,播种的是自由。
“小忆。”她头也不回,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一直跟在她身后的失语女孩,那双金属色的瞳孔里第一次褪去了恐惧,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使命感。
她走到第一个被救出的女孩身边,犹豫了一下,然后依从着某种本能,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点在了对方的额头上。
没有光,也没有声音。
但在凌寒的超凡感知中,她清晰地“看”到,一股微弱却纯净的能量从小忆的指尖流出,如同温柔的溪水,注入了那个昏迷女孩的脑海。
那女孩的眼皮剧烈颤动,一些破碎的、属于她自己的画面在意识深处重组、闪回。
几秒钟后,她猛地睁开眼睛,发出剧烈的咳嗽,随即嚎啕大哭。
小忆没有停下,走向下一个,再下一个。
她就像一台活体记忆还原仪,将那些被强行抽离、却又因为不“精纯”而被当作废品封存在自己体内的记忆残片,物归原主。
当一名三十岁左右、面容憔悴的女工苏醒时,她没有哭,只是茫然地坐着,嘴唇翕动。
许久,她才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出第一句话:“我……我想起来了。我丈夫每天都打我,打得我分不清白天黑夜……但我记得我女儿的脸,她笑起来有两个酒窝……”
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凌寒,声音不大,却字字泣血:“如果连她的样子都忘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凌寒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忘川阁”贩卖的不是安宁,而是对绝望的另一种放逐。
这些人需要的不是遗忘过去,她们需要的是记住痛苦,然后用记住的力量,去反击,去夺回属于自己的人生。
“白影。”凌寒启动了耳麦。
“在,老大。外围监控显示,渡魂婆正在返回主实验室的路上,身边还跟着两个精英护卫。”白影毒舌而高笑的声音传来。
“启动b计划。”
“收到。”
下一秒,夜光市集上空,数枚干扰弹被远程引爆,绽放出无声的电磁脉冲。
整个市集的电力系统瞬间瘫痪,陷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混乱中,凌寒带着刚刚苏醒、尚在茫然中的十几名受害者,沿着预设的路线,悄无声息地退至存放记忆容器的青铜大堂。
大堂中央,渡魂婆手持一支闪着寒光的特制注射器,静静地站在黑暗里,仿佛早已等候多时。
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即便失去了电力支持,依旧镇定得令人心寒:“你以为毁了结晶塔,就能阻止这股浪潮?凌寒,只要这世上还有痛苦,我的生意就永远有市场。”
凌寒没有与她辩驳。
她只是走到那尊布满裂痕的、属于铜鼎匠的私人铜鼎前,将那枚从不离身的“凤凰之羽”玉坠,缓缓插入了鼎身最深的一道裂痕之中。
尺寸,完美契合。
“共感反噬,启动。”她在心中默念。
刹那间,一股无法形容的恐怖力量,以“凤凰之羽”为媒介,通过青铜鼎这个精神放大器,轰然爆发!
“啊——!”
渡魂婆那张古井无波的脸瞬间扭曲,她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叫,手中的注射器当啷落地,整个人重重跪倒在地。
她这一生,为了维持自己绝对理性的精神状态,抽取、贩卖、品鉴了成千上万段最黑暗、最绝望的记忆。
而此刻,那些被她当作商品和垃圾处理的哀嚎与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尽数倒灌回她自己的脑海!
她看见了!
她看见自己童年时,因为展露了超乎常人的共情能力,被笃信“情感是弱点”的父亲,一次又一次关进漆黑的隔音室里,直到她学会麻木。
她看见了!
她看见自己研发出记忆抽取技术后,第一个实验体,一个自愿前来忘记家暴的女人,在实验台上惊恐地睁大眼睛,对着她无声地喊出“救我”,然后七窍流血,断绝生息……
千万人的痛苦,与她自己的痛苦叠加在一起,构成了最残忍的炼狱。
“够了。”
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那位一直沉默铸鼎的老盲人——铜鼎匠,拄着一根铁杖,从阴影中缓缓走出。
他“看”着在地上抽搐的渡魂婆,浑浊的眼眶里竟流下两行清泪。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举起铁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旁边最后一尊尚未启用的、完美无瑕的青铜鼎。
“哐——!”
巨响声中,那件艺术品般的容器四分五裂。
“我铸它们,最初……只是想为我死去的妻子,安放一丝遗念……”老人喃喃自语,声音里满是悔恨,“可你们,却拿它们来囚禁活生生的人。”
他转过身,面向那个瘦小的、如同惊弓之鸟的女孩小忆。
“孩子,”他老泪纵横,“你不是容器,你是钥匙。”
说罢,他竟将枯瘦的手指放进嘴里,猛地咬破,然后带着淋漓的鲜血,在身旁那尊破碎的鼎壁上,迅速画出了一道极其古老繁复的符文。
那是他家族代代相传的,用于解除记忆封印的——开启式。
符文完成的瞬间,一道微光从鼎壁上亮起,没入小忆的眉心。
小忆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金属色的瞳孔中,无数人的面孔、无数段人生在疯狂闪烁。
最终,所有的画面定格在她自己被父母卖到“忘川阁”的那一天。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胸膛剧烈起伏,仿佛在与某种禁锢了她十年的枷锁做最后的抗争。
终于,她猛地仰起头,张开嘴,发出了十年来的第一声嘶喊,那声音撕裂了黑暗,震动了整个地宫:
“我不想忘!!!”
声波如实质般扩散开来!
远处主实验室的废墟中,那座已经停止运转的“哀恸结晶塔”,竟由内而外地爆开无数裂纹,无数道被囚禁的残存意识化作点点红光,如血雨般四散纷飞,最终消弭于无形。
“白影,动手!”凌寒的声音冷静如初。
她趁机将那枚军用级样本吸附贴片,死死按在主控终端的数据接口上。
“收到!正在上传《忘川实录》——包括七十三名核心买家身份名单、政客操控舆论案例、幽兰会秘密资金流向……上传完毕!”白影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视频流已推送,标题已按您说的修改——《你们买的安宁,是我们被偷走的一生》!”
同一时间,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三百多个社区的公共信息屏幕、商业广场的巨型广告牌,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数据流强行接管。
屏幕上不再是光鲜亮丽的广告,而是那些刚刚苏醒的受害女性,她们或哭泣、或茫然、或愤怒的脸庞。
“消防队!例行检查,所有人立刻疏散!”乔伊带着一支伪装成消防员的外围小组,恰到好处地突入市集,高效地疏散着被黑暗和突发事件惊动的群众。
她快步走到小忆身边,将一面早已准备好的、鲜红的凤凰战旗,轻轻披在女孩颤抖的肩上,然后对着自己领口隐藏的微型摄像头,用一种清晰洪亮、足以让周围所有人都听见的声音说道:
“奉上级命令,从今天起,‘忘川阁’原址将立刻查封,并改建为‘记忆纪念馆’——不为遗忘,只为铭记!”
人群彻底骚动起来,一些有心人已经开始在手机上疯狂传阅那份刚刚被曝光的买家名单。
废墟之中,渡魂婆瘫坐在地,在极致的痛苦中,她那双失焦多年的瞳孔,第一次显现出属于人类的焦距。
她怔怔地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嘴里反复呢喃着:“我……我真的以为……我是在拯救她们……”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中,凌寒独自立于夜光市集最高的钟楼之顶。
她摘下胸前的“凤凰之羽”,在微弱的星光下,只见玉坠表面的裂纹中,竟渗出了丝丝缕缕血光般的金色细线,每一道金丝中,都仿佛缠绕着一段不属于她的悲鸣。
她轻轻摩挲着那半枚冰冷的玉坠残片,低声自语:“姐姐们,原来记住……才是最强的武器。”
远处,第一缕曦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市集的一角。
一座崭新的木匾被匆匆挂起,上面的墨迹尚未干透,字迹苍劲有力:
“此处不卖记忆,只收勇气。”
城市恢复了喧嚣,仿佛昨夜的噩梦只是一场幻觉。
而在世界的另一端,幽兰会最高理事会的加密服务器中,一份标注为“最高紧急”的加密文件悄然送达。
附件的标题,简洁而冰冷:
【代号‘玫瑰’,已确认觉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