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务所地下诊疗室的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与无声的压抑交织在一起。
温瑜将一管淡蓝色的拮抗剂缓缓注入陆枫手臂的静脉，他动作轻柔得像是在修复一件稀世瓷器，但额角的汗珠却出卖了他内心的紧张。
这支特制药剂是他毕生所学的结晶，用以对抗x9神经抑制剂的霸道药效，但究竟能唤醒多少被焚毁的记忆，他没有半分把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担架床上的陆枫身体开始轻微地抽搐，起初是手指，然后是四肢，最后，一声压抑至极的嘶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仿佛一头被困在牢笼里太久的野兽，终于撕裂了束缚。
他的双眼猛然睁开，那里面不再是空洞的死寂，而是被烈火灼烧过的废墟，充满了痛苦、迷茫和破碎的惊恐。
“陆枫？”温瑜试探着轻唤了一声。
陆枫的目光没有焦点，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像是溺水者重回水面。
他的嘴唇翕动，却发不出连贯的音节。
突然，他挣扎着伸出颤抖的右手，手指在空中徒劳地抓挠着。
“笔……”一个沙哑破碎的音节。
凌寒立刻将一支战术笔塞进他手里，并把一块数据板平放在他面前。
陆枫几乎是凭着本能，用尽全身力气在光滑的板面上一笔一划地勾勒起来。
他的手抖得厉害，线条歪歪扭扭，但一个复杂的树状结构图，一个充满了逻辑分支与判定节点的模型，正缓缓成形。
“清巢2.0……”他一边画，一边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那是一个他们从未听过的系统代号。
模型的核心区域，一个关键的判定节点被他用力圈出。
他指着那个节点，看向众人，眼中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悲哀与荒谬。
“共情指数超标……”
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在旁边写下这几个字，然后笔从他无力的指间滑落。
这个曾经阳光开朗的大男孩，这个在训练场上能扛着一百公斤负重冲刺三公里的铁血战士，此刻像个孩子一样，泪水无声地顺着脸颊滑落。
“他们说……我们情绪不稳定，”他的声音微弱却清晰，像一把锥子刺进在场每个人的心脏，“其实……是我们太会心疼人。”
他说完这句话，便彻底脱力，再度昏了过去。
诊疗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原来，这才是“清心计划”真正的目的——它不是为了清除所谓的“精神病患”，而是要系统性地根除那些在冰冷的任务指令面前，依然保留着人性温度和共情能力的顶尖特工。
因为一个会为平民伤亡而心痛的战士，远不如一个绝对服从的杀戮机器来得“高效”。
“滴。”
另一边，白影的工作台前，一声清脆的提示音打破了沉寂。
她的脸色比窗外的夜色还要冰冷。
就在刚才，她将从医院服务器里抢救出的“清心计划”核心日志，与国家特工内部健康档案数据库进行了交叉比对。
结果，触目惊心。
“近三年内，共有四十三名评级A级以上的优秀特工，被秘密归类为‘心理状态异常’。”白影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让空气都凝结成冰，“其中，二十九人被以各种名义，秘密转入了秦昊背后那个基金会所控制的各地疗养设施。陆枫，只是其中之一。”
她的手指在键盘上敲击，屏幕上弹出了一份加密的pdF文件。
“我找到了其中一份联合评估报告，由三位军方心理学权威联合签署。”她将文件放大，内容清晰地呈现在众人眼前，“结论是：评估对象，前‘雪狼’突击队狙击手，存在过度利他倾向，在模拟人质危机中多次违抗优先击毙威胁的指令，选择优先保护平民，此种行为模式不利于高效执行高危命令。”
白影抬起头，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冷笑：“现在连善良，都成了一种需要被清除的病。”
另一边，伪装成心理学会青年研究员的乔伊，已经悄无声息地混入了翡翠港国际会议中心。
一场名为“极端行为模式防治与干预”的闭门研讨会正在这里举行。
会场上，一名头发花白、戴着金丝眼镜的权威专家，正准备上台进行主题演讲。
他的ppt标题赫然在目：《夜枭人格解构：一例典型的创伤后应激型反社会人格样本分析》。
乔伊端着一杯咖啡，在茶歇的混乱中与一名工作人员“不小心”撞了一下，趁着对方道歉的零点五秒，她指尖的微型U盘已经与讲台电脑上的U盘完成了调换。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幻影。
演讲开始，专家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悲天悯人的学者腔调开口：“今天，我们要深入剖析一个极具危险性的个体——‘夜枭’。她的一系列行为，看似是复仇，实则是对社会秩序的极端漠视与破坏，是典型的高功能反社会人格……”
他自信地按下了播放键，准备展示他精心挑选的，“夜枭”在几次行动中造成“附带伤害”的监控剪辑。
然而，大屏幕上出现的，却是一段从未公开过的战地录像。
画面剧烈摇晃，背景音是震耳欲聋的炮火与撕心裂肺的哭喊。
镜头中央，一身作战服沾满血污与尘土的凌寒，正半跪在一家被炸毁的战地医院废墟中。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当地孩童。
她摘下了头盔和面罩，露出了那张此刻毫无冷冽、只有无尽温柔与悲伤的脸。
她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在孩子耳边低声哼着一首古老的摇篮曲，试图安抚他最后的恐惧。
孩子的呼吸越来越微弱，最终在她怀中停止。
凌寒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良久，一滴眼泪砸落在孩子冰冷的脸颊上。
全场死寂。
演讲专家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转为惊愕与恐慌。
他疯狂地按着遥控器，但画面仍在播放。
与会者们一片哗然，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那段无声的影像，比任何雄辩都更有力地击碎了专家口中那冰冷的“人格解构”。
几乎是同一时间，网络世界被一颗重磅炸弹引爆。
独立记者“铜舌主播”的个人频道，在深夜发布了一部长达十五分钟的纪录片——《谁定义了疯？
》。
影片采用了凌厉的平行蒙太奇剪辑手法。
左边屏幕，是秦昊下令处决无法转移的重伤员的秘密录音，声音冷酷无情；紧接着，是他站在媒体镜头前，义正辞严地痛斥“夜召滥杀无辜、漠视生命”的伪善发言。
而右边屏幕，则是与乔伊播放内容异曲同工的，数个“凤凰”小队在任务中冒着生命危险救下平民的真实影像，其中一段是凌寒用后背替一个记者挡下爆炸的冲击波。
画面的最后，是她独自一人跪在“凤凰”队员的墓碑前，用手帕一遍遍擦拭着姐妹名字的私密镜头，她的肩膀在无声地颤抖。
影片的结尾，没有一句旁白，只有一行白色的字，在黑色的屏幕上缓缓浮现：
“当你拒绝杀人，他们说你疯了——可杀人的人，从来不说自己有病。”
这颗舆论核弹的引爆，还差最后一根引线。
一段用手语录制的无声视频，被一个名为“小铃铛想走路”的账号上传到了网络。
视频里，一个瘦弱的男孩坐在轮椅上，他的双腿在一次事故中被废。
他用并不算熟练但极其认真的手语，比划着一个故事：
“那天爆炸，楼要塌了。她说我是累赘，让我先走……可我走不了。然后，她背着我，跑过了那片火海。我的轮椅，是她后来托人送给我的。”
视频的最后，男孩抬起头，对着镜头，露出了一个纯真的笑容。
这段无声的证言，比任何嘶吼都更具力量。
视频在短短一小时内被转发超过百万次，“听见无声证言”的话题以雪崩之势冲上全球热搜榜首。
紧接着，数十家媒体开始跟进采访那些曾经被“凤凰”小队在世界各地救下的普通人，他们的故事汇聚成一股无法被压制、无法被污蔑的洪流，彻底颠覆了官方此前对“夜枭”的恐怖分子定性。
舆论的战场上，一场漂亮的绝地反击，已然完成。
深夜，事务所内。
凌寒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这座灯火璀璨的城市。
她的个人终端忽然亮起，显示收到一条匿名短信。
“明早八点，翡翠港国家电视台直播访谈，主题《终结暴徒》。届时，军方与国际刑警组织将联合宣布，你已被正式列为A级通缉犯。”
发信人的号码经过层层加密，归属地显示为空号。
但凌寒的目光，却死死锁在了短信正文的末尾。
那里，有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由三个像素点组成的微小符号，一个倒置的三角形。
那是她和萧玦还在特训营时，私下约定的最高危险警示标记。
她的心脏猛地一沉，随即又被一股更复杂的情绪攫住。
陆枫的话，那份被销毁的档案，还有眼前这个只有他们两人知晓的暗号……无数矛盾的线索在她脑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她盯着那枚小小的符号良久，指尖冰凉。
“你还活着……”她对着窗外的夜色，轻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那你……到底站在哪一边？”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
几秒后，凌寒眼中所有的迷茫与动摇尽数褪去，重新被坚冰般的决绝覆盖。
敌人已经将战书拍在了桌上，退缩，从来不是她的选项。
她拿起桌上的内部通讯器，按下了总呼叫键。
“白影，”她的声音冷静而清晰，不带一丝感情，“启动‘晨曦’预案。通知所有人，天亮之前，我们要给这座城市，换一副眼睛。”
一场席卷整座城市的风暴，将在黎明之前，完成最后的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