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弃疾哪里想到这一节,自临安往西,直至双流,又北上出剑阁到兴州,再北上经临兆渡黄河至兴庆府,有路行路,无路问人,基本没遇到什么阻碍。但再往西可是有大片的无人区,若是走错了路,只怕走上几日也未必找得到人问询!
自己从临安至此总共也就六千多里吧!这么走法,这五千里再走些弯路何时能走得完!
无奈道:“还请陛下赐向导一员,相助外臣,回来必有谢仪!”
李仁孝大手一挥:“那也不必!既然联盟,这点小事如何不帮!听闻贵使来时长剑震碎,朕再送你几匹好马与一柄大夏宝剑!”
计议已定,当下宾主尽欢,其乐融融!
……
兴庆府的夯土城墙在破晓中泛着青灰色,西夏守军铁鹞子的铁甲映着残星寒光。八匹骏马卧在薄霜里,颈间铜铃随嚼草声轻响,其中三匹马的彩绸缠裹的鞍具下压着几个大箱子。
辛弃疾勒住枣红马的缰绳时,腰间金鱼袋撞在剑鞘上铮然有声。今日着了全套紫袍犀銙,却将半旧狐裘随意搭在鞍头。西夏枢密副使野利宏正操着党项口音的汉话与他辞别,两人手中酒盏腾起的热气在胡须间凝成白霜。
十步外的萧汉正用低声呵斥脚夫。他的皮甲外翻出半截羊皮袄,肩头立着打着哈欠的仲谋。尤二姐裹在灰鼠裘里的身形极为高挑,发间金簪却分明是临安玲珑阁的样式,想必是来自来往商队。她撅着嘴把玩着萧汉的连弩,左耳垂一粒绿松石坠子随动作摇晃,在曦光里泛出孔雀蓝。
焦景颜捧着沙洲地图仔细研读,却不知地图下面早被汗渍洇开了墨线。城头白底黑字的西夏大旗正被北风扯得猎猎作响。这陇西儒生虽换了便于骑乘的窄袖襕衫,仍固执地系着青玉组佩。
驼队最前方忽起骚动。康怀仁用粟特语骂了句粗话,反手将挡路的骆驼扯得昂首嘶鸣。这丝路老客褐色短打,外罩着褪色波斯毯,鹿皮靴筒里别着龟兹弯匕,缠头布下露出的面庞比长安胡商多三分风霜。他腰间夸张羊皮水囊与在屁股上拍打,指节粗大的手掌摩挲着每匹马的身段,自兴庆府往西,劣马可走不出多远。
当阳光刺透贺兰山缺,兴庆府吹响的牛角号惊起群鸦。辛弃疾扬鞭指西北,兴庆府在扬尘里缩成黑点,使团投向西去的影子,正被朝阳拉得细长如丝。
“焦兄,陛下不是说向导吗?你这细皮嫩肉的与我们同去,岂不受罪!”
辛弃疾不无抱怨的意思,皇帝说是给找个向导,却塞了个读书人进来,到了西辽,回头你说你是夏使,这可怎生得好!
焦景颜展颜一笑,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中泛着光芒。
“向导粗鄙,陛下担心贵使路上受了委屈,便让在下相随服侍!”焦景颜并没有回答所谓细皮嫩肉受罪的问题,他知道辛弃疾关心的并非是这个!
辛弃疾叹道:“枉我自诩读书人,今日见大夏做事这般细致得体,当真惭愧!”
“贵使是说这些衣物与马背上的用具么?这也没什么,贵使从未来过西北苦寒之地,哪里知道该当准备些什么!”焦景颜的言语让人极是舒心,处处维护了辛弃疾的感受!
焦景颜是个谦谦君子,令人生敬。辛弃疾心中暗暗补充吗,至少表面上是的,第一面见到大哥陆游的时候,也是这般形象,只是后来……
也不知这焦景颜相处久了,又是怎生变化!
萧汉与尤二姐挨得极近,似是二姐今日的新打扮让萧汉心痒难耐。
两人的马儿气得直打响鼻,挨得太近,行走极为困难,怎奈身上的主人还不断控着缰绳贴得再近些!
似乎到了兴庆府之后,两人的关系急剧升温,日日腻在一起,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辛弃疾疑惑不解,问萧汉也不说,尤二姐更问不得,老撸他脑袋!
又不是仲谋,撸我作甚!辛弃疾心中暗暗想道!
萧汉与尤二姐不搭理他。那向导康怀仁汉语口音极重,与他说话极累!焦景颜是个方正君子,你问他一个问题,他便答一个,而且还答得十分认真仔细!
辛弃疾暗暗叹息,敬佩归敬佩,好想大哥二哥!不知何日才能再见!
想到此处,轻磕马腹,加速前行。
早去早回才是正道!辛弃疾看着因为马匹加速无法贴在一起的萧汉尤二姐暗暗想到。
兴庆府往西是河西四郡,当年卫青霍去病北击匈奴,打通西域诸国,设河西四郡,何等的气吞山河,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壮怀激烈!
再看今日,大宋龟缩在淮河以南,苟延残喘,令人不胜唏嘘!
然而,辛弃疾从不是一个悲观的人,他要做的事情,从来无人拦得住,天若塌下来,他便怒吼着撕开这天!
古有霍去病,今有辛弃疾,不见古人吾不恨,恨古人不见吾狂耳!
辛弃疾大笑出声,纵马狂奔。
河西四郡,我辛弃疾来也!
西域,我辛弃疾来也!
大秦,我辛弃疾来也!
你们!
可准备好了吗!
辛弃疾的张狂,激起了萧汉的契丹血脉,他催马呼哨狂奔,如草原上的海东青,翱翔在无垠的天空。
尤二姐见两个汉子开心得如孩子一般,咯咯笑出声来,清脆如黄鹂的嗓音与马脖铃的响声交织成一道美妙的乐曲,宁静的古道顿时充满了生气!
焦景颜嘴角微微带笑,原来中原的儒生这般潇洒不羁的吗?
开心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再美的异域风光看多了也会疲累,慷慨激昂总不能持久!
还未到中午,辛弃疾与萧汉便蔫下了头,随着马背的颠簸起起伏伏。
“何时能到?”辛弃疾耷拉着脑袋问道。
康怀仁操着生硬的汉语道:“走得快的话,晚上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就到了!”
辛弃疾立刻精神起来,喜笑颜开:“晚间便到虎思翰耳朵了?”
康怀仁挥着马鞭,嫌弃道:“什么虎思翰耳朵,到凉州!”
凉州?
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原来快到凉州了啊!
辛弃疾再次兴奋起来,唐代有多少咱们凉州的诗,凉州到底是什么样呢?
接下来又问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凉州离虎思翰耳朵还有多远?”
康怀仁颇为不耐烦:“这才哪到哪嘛!后面还有十倍的路程!”
“十倍?”辛弃疾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问道。
“对啊,路还更难走!”康怀仁揉了揉鼻子,将帽檐压低了些!
一脸生无可恋的辛弃疾轻声哀叹起来!
焦景颜同样满身臭汗,但他仍然保持着君子的风度,淡淡道:“贵使,其实西辽这般远,若是宋金真有变故,只怕也指望不上,此去本身意义也不大!”
辛弃疾抹着额头的汗道:“焦兄,你不必一直叫我贵使,显得太过生分啊,咱们有幸同行,乃是缘分,该当更亲密些才是!”
焦景颜点了点头:“说得对,是在下迂腐了,不知该当如何称呼为好!”
辛弃疾忽然想起什么,脸上露出神往之色,悠然道:“我在永州时,自起了一个号,叫做稼轩,只是当时我大哥不愿意这般称呼我。焦兄,你便做第一个叫我稼轩的人吧!”
焦景颜笑道:“如此甚好,在下何其有幸!稼轩,你为何还要坚持去西辽,果真没有什么意义啊!”
辛弃疾黯然道:“我也知道没什么意义!”
“那稼轩何不归去,也免受这番苦楚,届时与大宋皇帝说明情况,他必然不会怪你!”
“官家自然不会为难于我!但我不能不去!”说到后面时辛弃疾神色一肃,一改先前的萎靡,似乎前路再无可阻拦,旦夕可下!
焦景颜疑惑不解地看着辛弃疾!
他快三十了,学问精深,见过许多人,大部分人他一眼便能看出对方所想,甚至人品性格,当日刚见到辛弃疾的时候便是如此。
但是渐渐地,随着听说辛弃疾在朝堂的所作所为,他反而来越看不懂了。直至今日,这种疑惑达到了巅峰,不吐不快!
见他怔怔望着自己,辛弃疾露出一个微笑,这个微笑很是正经,以至于萧汉都有些疑惑,莫不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须得去问问萨真人才是!
“当年霍去病苦了这一趟,让大汉与西域百姓受益数百年。我此去或许全然无用,但或许……会有那么一点用!既如此,何不一试?”
只要有一丁点可能,便要去试一试!
焦景颜目光复杂看着辛弃疾,谨以此躯奉万民这种言论,他在书中看过很多。但落在实际中,又有几人做到,而且,并不是此去便能造福万民,让百姓铭记!只是有让百姓得利的可能,便让这个十六岁的少年义无反顾!
说完这番话的辛弃疾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炽烈的阳光似乎在他身体周遭镶了一道金边!
“古之圣贤难道便是如此么?”焦景颜喃喃道。
在他的脑中,响起了朗朗的读书声,那是他小时候读书的场景。
“利民之事,丝发必兴;厉民之事,毫末必去。”一个身形魁梧,精神矍铄,身着齐国服饰的老人说着如上词句从书本中走了出来,向他微笑致意,焦景颜看去,那人的脸似乎与辛弃疾有几分相似!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个身材高大,目光锐利,浑身浩然正气的老人说着如是言语自书中走出,向他微笑致意,焦景颜看去,那人又似乎与辛弃疾有几分相似!
“圣人常无心,以百姓心为心!”一个须发皆白,目光深邃,似乎能看透一切本质的老人说着如是言论自书中飘然而出,焦景颜看去,那人似乎依然与辛弃疾有几分相似!
“焦兄!焦兄!”正在焦景颜神游天外时,一道声音叫醒了他。
“哎!稼轩,刚想到一个事情,失了神,恕罪!”
辛弃疾眯着眼看着他,忽地道:“焦兄,有个问题不知你愿不愿意回答,若是不愿回答时,不答便是!”
“稼轩请问!”焦景颜再次恢复了谈笑自若的神态。
“大夏皇帝陛下让你随我来西辽,果然没有给你安排任务么?”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辛弃疾死死盯着焦景颜的眼睛,若是有所闪烁,或者含糊其辞时,自然便有答案了!
“没有!”焦景颜简单干脆道。
辛弃疾失望地移开了目光,竟然是没有发现任何端倪!
转瞬间他又高兴起来,说明这个焦景颜果真只是来帮自己的,反倒是自己小人之心了!惭愧!
河西走廊并非无人区,反倒是较为人群较为集中的一条线,河西四郡此时都在西夏境内,也就是说,西夏已经掌握了前往西域途中最好的一块地方!
辛弃疾也终于看到了西夏除了兴庆府之外百姓的生活状况!而这种状况,焦景颜也是首次得见!
一切源于一行人觉得腹中饥饿,看着路边的微黄的麦田,便想去附近农家想讨些吃的。
几人其实都带了干粮,但日头毒辣的天,再吃干粮实在是有些受不了,而且水也喝不少,希望找个地方补些水!
当推开一家人的柴门时,没有听到鸡鸣犬吠之声,辛弃疾略有些不习惯。
宋人家庭一般会养些鸡犬之类,将吃剩的残羹剩饭,以及骨头,烂叶之类丢于它们,既养得了一切家禽牲畜,又不曾浪费任何粮食,还不必清扫垃圾,一举多得!
西夏家中竟然不养些家禽牲畜,当真是有些浪费。
当主人迎出来时,辛弃疾干涩的嘴巴愈加干涩了!
这是个怎样的农夫啊,骨瘦如柴,眼窝深陷,头发苍苍,指节突出,皮肤干皱!
身上的衣物打满了补丁!
不!没有打满补丁,依然有许多破洞没有补!
老汉佝偻着腰,向着众人行礼!
辛弃疾忙上去扶起,只觉得老人浑身没有二两肉,不过是骨头连着骨头,拼凑成了一个人形的架子!
“老先生,不必多礼!”
那老人挥舞着干瘦的手掌含糊不清道:“客人莫要看差了,在下姓黄,还未到四十,可算不得老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