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晨光像是被春神揉碎的金箔,簌簌落在诗社客厅的木窗上,又顺着窗棂的纹路漫下来,轻轻淌过墙上的《春江图》。绢布上的薰衣草花田凝着晨露的幻影,淡紫色的绣线在光里泛着柔润的光泽,连针脚的纹路里都藏着化不开的暖,仿佛能听见花瓣舒展的轻响。林女士坐在藤椅上,手里捧着母亲的绣活日记,刚用钢笔在新的一页写下“六月初七,薰衣草开至檐下”,笔尖的墨香还未散尽,就听见门口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笃笃,笃笃”,像谁用指尖轻敲着时光的门。
开门时,晨光恰好漫过门槛,在青石板上织出一道金亮的光带。门外站着个背着帆布包的年轻邮差,裤脚沾着山野的草屑,鞋面上还沾着几点黄泥,显然是从远路赶来。他手里捧着个裹着蓝印花布的包裹,布纹上印着浅浅的向日葵纹样,花瓣的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白,却依旧透着质朴的暖。“您好,”他的笑容里带着山间的风,“这是溪头镇小学寄来的,说给一尘诗社的林老师。”
林女士接过包裹时,指尖触到布面的粗粝,像触到溪头镇山野的肌理。蓝印花布的绳结上系着一朵风干的向日葵花,花盘的中心还留着细密的籽,花瓣边缘微微卷曲,却依旧透着阳光的气息,沾着的淡黄色花粉落在手背上,轻得像一声叹息,是从遥远山野捎来的问候。她低头闻了闻,花心里还藏着淡淡的草木香,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让她忽然想起溪头镇漫过山岗的向日葵田,想起孩子们在花田里奔跑时,衣角掀起的金浪。
回到客厅,她坐在《春江图》下的矮凳上,慢慢解开绳结。蓝印花布展开的瞬间,像铺开一片小小的星空,上面的向日葵图案在晨光里仿佛活了过来,跟着光的移动轻轻晃动。包裹里是厚厚一沓孩子们的诗稿,纸页是粗糙的牛皮纸,边缘还留着铅笔涂改的痕迹,有些地方被橡皮擦得发毛,露出底下的纤维,像孩子们雀跃又忐忑的心跳。最上面的一张画着朵巨大的向日葵,花盘里写着歪歪扭扭的诗:“向日葵是太阳的信差\/每天踮脚望呀望\/把山里的事\/告诉天上的云”,字迹旁边画着个小小的箭头,指向纸页外,像是要把诗寄往更远的地方。
诗稿的夹层里,藏着一张用蜡笔画的画,画纸边缘沾着泥土和草叶的印记,显然是从田埂上捡来的纸。画里的向日葵田漫过山岗,金黄的花盘一个挨着一个,朝着纸页上方的太阳,阳光被画成放射状的金线,把半个天空都染成了橙黄。田埂旁立着块歪歪扭扭的木牌,上面用红蜡笔写着“一尘诗社 溪头分社”,每个字都像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东倒西歪却透着执拗的认真。木牌下,几个小人儿手牵着手,脑袋仰得高高的,望着天上的云——那些云被画成的模样,边缘还沾着紫色的斑点,像沾了薰衣草的香。
最底下,压着封孩子们联名写的信,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页眉还印着小小的向日葵图案。字迹稚嫩却格外认真,有的笔画深,有的笔画浅,显然是很多孩子轮流写的,纸页的右下角,还画着一串小小的脚印,歪歪扭扭地从画里延伸到信笺边缘,像一群孩子沿着田埂跑来,带着满脚的泥。
“林老师:
我们读了您绣在《春江图》旁的《绣诗》,阿哲老师说,那些字里藏着光,读的时候能闻到薰衣草的香。我们也想把山里的诗,绣进绢布里——绣田埂上的蒲公英,风一吹就带着诗飞;绣溪边的萤火虫,尾巴上的光就是诗的标点;绣向日葵的花盘,转呀转就把诗转到了天上。
您能来溪头镇,教我们绣花吗?我们的向日葵田开花了,漫到了山脚下,花香会像路牌一样,带着您来;风会替我们读诗,您走到半山腰就能听见。我们还捡了最好的野蚕丝,阿婆说,用这个绣出来的花,会带着山的灵气……”
信的末尾,是几十个小小的签名,有的画成了向日葵,花瓣上还点着自己的小名;有的画成了小星星,旁边标着“我是溪头镇的小诗人”;还有的画成了歪歪扭扭的小房子,屋顶上飘着炊烟,像在说“我们的家就在这里等您”。林女士握着信笺的手轻轻颤抖,指尖拂过那些歪扭的字迹和可爱的图案,纸页上仿佛还留着孩子们的温度,有的地方被口水浸得发皱,有的地方沾着透明的泪痕,却都透着最纯粹的期待。
她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她和孩子们在向日葵田里读诗的模样。那时的风里满是花的甜香,孩子们的笑声比阳光还要明亮,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把诗稿藏在花盘里,说“这样太阳就能先读到”;戴草帽的小男孩用葵花籽摆出诗句,说“等秋天结了籽,就能把诗种进土里”。一尘当时坐在田埂上,咳着轻嗽却笑着说“溪头镇的诗,是长在土里的,带着向日葵的根”,那时的阳光落在他的白衬衫上,把他的影子和向日葵的影子叠在一起,像棵永远不会倒的树。
阳光渐渐升高,透过木窗落在信笺上,把那些小小的脚印照得透亮,像一个个藏着期待的小小心愿,在晨光里轻轻跳动。林女士站起身,走到地下室的樟木柜前,打开柜门,一股樟木的清香混着薰衣草的香漫出来。她从绣盒里取出一块新的素绢,绢布洁白得像山里的云,边缘还留着纺织时的细绒,摸起来像婴儿的皮肤。又从线轴架上捻起一缕明黄色的丝线,线色鲜活得像刚从向日葵花瓣上摘下来的,在光里泛着润泽的光泽——那是向日葵的颜色,也是孩子们眼里的光。
“好啊,”她对着窗外的阳光轻声说,声音里带着笑意,像把溪水的清、花田的暖都揉了进去,“我去教你们,把山里的诗,绣成最美的画。”
她把孩子们的信笺小心夹进母亲的绣活日记里,就在“溪头镇的向日葵该开花了”那页的旁边,然后将素绢铺在绣架上,用银针轻轻挑起那缕明黄丝线。针尖穿过绢布的瞬间,仿佛听见溪头镇的风正穿过向日葵田,带着孩子们的笑声和诗稿的墨香,朝着诗社的方向赶来。
客厅里的《春江图》在晨光里泛着柔光,绢布上的水鸟仿佛真的展翅飞了起来,穿过花田,朝着溪头镇的方向;录音笔里的《绣诗》旋律似乎也被唤醒,在空气里轻轻流淌,与窗外的蝉鸣、远处的溪流声,汇成一首奔赴山海的歌。林女士知道,这场素绢上的约定,早已在孩子们的信里、在向日葵的香里、在风的诗里,悄悄启程了。
她拿起剪刀,剪下一段明黄丝线,线头在晨光里轻轻晃动,像系住了诗社与溪头镇的纽带。接下来要绣的,是溪头镇的山岗,是漫山的向日葵,是孩子们奔跑的身影,是所有藏在山海之间的暖与诗——这些,都将在素绢上慢慢生长,像向日葵的根,深深扎进时光的土里,开出跨越山海的花。
门口的邮差早已走远,帆布包上的铃铛声还在巷口轻轻回响,像在为这场约定伴奏。林女士望着窗外的阳光,忽然觉得,那些向日葵的花粉落在手背上,不是叹息,是孩子们从远方递来的请柬,邀她共赴一场山海之间的绣诗之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