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宫的消息传递,从不是明面上的公文往来那么简单。骊山那边关于赵高的风评,是先从给骊山送去御用药材的内侍嘴里漏出来的
——那内侍回程后,跟章台宫的总管宦官闲聊,说“赵大人在骊山倒不像个监工,倒像个体恤人的主儿”,
这话又恰巧被在廊下整理书简的小宦官听了去,转头就当作新鲜事,说给了伺候始皇帝起居的近侍。
消息传到始皇帝耳中时,他正对着案上一份关于粮草转运的奏章皱眉。
近侍端着温好的蜜酒,小心翼翼地提了句:
“陛下,听闻骊山那边,赵中车府令待劳役倒宽厚,雨天便让歇工,有劳役病了,还让人送了药去,底下人都念他的好呢。”
始皇帝握着笔的手顿了顿,笔尖的墨滴在竹简上,晕开一小团黑。他抬眼瞥了近侍一眼,嘴角勾起一抹冷嗤:
“不过是个奴仆,倒学起世家公子收买人心的把戏。”说罢,便低下头继续批阅奏章,仿佛这话只是耳边风
——在他看来,赵高失势后做这些,不过是怕被人落井下石,想留条后路,算不得什么本事。
可当晚歇在偏殿时,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殿里燃着的沉香太冲,呛得他喉咙发紧
——以前赵高在时,总知道他不喜浓香型的香,会在兰草香里掺少许松针,燃起来是淡淡的清苦,最能安神。
他烦躁地挥了挥手,让宦官把香灭了,黑暗里,却莫名想起白天那番话,又连带想起了李斯。
前几日李斯还在朝堂上提过,说“赵高在地方恐有不轨,需派御史去查”,那急切的模样,仿佛赵高是多大的祸患。
始皇帝忽然就笑了——李斯想除赵高,是怕赵高回来分他的权;可赵高呢?
失意时不怨怼,反而收敛锋芒,对着最底层的劳役施恩,这般能屈能伸,倒比李斯那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多了几分“分寸”。
一个懂得藏拙的近侍,和一个一心想独揽大权的丞相,哪个更让他放心?答案不言而喻。
这种念头一旦冒出来,便像藤蔓般缠上了心。
接下来几日,始皇帝愈发觉得浑身不自在:晨起磨的墨,要么浓得滞笔,要么淡得看不清,换了三个宦官,没一个能磨出他习惯的浓度;
午膳时的药膳,太医说加了温补的黄芪,可入口却苦得发涩——以前赵高会盯着御膳房,精确到“三钱黄芪配两钱甘草”,绝不会让药膳苦成这样;
甚至晚上处理政务到深夜,他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时,再没人像赵高那样,悄无声息递上一块温过的绢帕,还能轻声念出他接下来要批的奏章摘要。
终于在那个午后,暑气正盛,行宫里闷得像个蒸笼。始皇帝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奏章,又喝了一口苦得皱眉的药膳,忽然就没了耐性。
他把玉圭往案上一放,沉声道:“传谒者来。”
谒者匆匆赶来时,见始皇帝靠在御座上,脸色沉得吓人,忙躬身听旨。
始皇帝闭着眼缓了片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依旧透着帝王的决断:
“拟旨:骊山监陵中车府令赵高,督工半载,体恤民力而工程无滞,此乃尽职之举。
念其往日侍奉朕左右,勤勉无失,着即官复原职,即刻从骊山返咸阳,回宫侍奉。其骊山诸事,交由副使接任,不得有误。”
谒者愣了一下——他原以为赵高至少要在骊山待满一年,没想到陛下竟这么快就召他回来。但他不敢多问,忙躬身应道:“臣遵旨,即刻去拟!”
旨意拟好后,始皇帝只扫了一眼,便拿起御笔,在末尾落下朱红的“制曰可”。
看着谒者捧着圣旨快步走出殿门,他忽然觉得殿里的暑气好像也消散了些——或许,等赵高回来,那些磨墨、熏香、药膳的烦心事,终于能断了。
而远在骊山的赵高,接到圣旨时,正在工地上看劳役加固陵寝的地基。
旨意传到骊山时,正是暮春,山间的杜鹃开得艳红,却掩不住驿卒身上的风尘
——那驿卒是从东巡的御驾队伍里赶来的,腰间还挂着刻有“始皇帝行在”的铜符,开口便急道:
“赵大人,陛下在琅邪台驻跸,催您即刻动身,赶上御驾!”
他接过明黄的圣旨,展开看了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只对着传旨的谒者躬身道:“臣赵高,谢陛下隆恩。”
赵高接旨的手顿了顿,指尖触到明黄圣旨的绫纹,心中那点“果然如此”的笃定,瞬间被“东巡途中召回”的微妙感取代。
他面上依旧是惶恐又感激的模样,对着驿卒躬身道:“烦请小哥稍候,某这便交接事务。”转身时,眼底却掠过一丝清明
——皇帝在巡游途中召他,比在咸阳宫召他更意味深长:旅途劳顿,皇帝对“顺手人”的依赖,只会更甚。
他交接得极快,只跟骊山副使交代了“陵寝石材需验成色,劳役口粮不可克扣”两句,便换上一身半旧的青布朝服,带着两个随身小宦,坐上了驿卒带来的快马。
车轮碾过骊山的碎石路,他掀开车帘望了一眼身后的皇陵工地
——那些曾受他恩惠的劳役,正远远站着张望,有人还捧着一束刚采的野菊,想递过来却不敢上前。
赵高对着他们虚虚一点头,便放下了车帘,心中冷然:这些“民心”,今日是他的退路,他日或许便是他的筹码。
日夜兼程赶了五日,终于在琅邪台脚下追上了御驾。
远远望去,绵延的车驾如一条黑色长龙,最中间的辒辌车挂着玄色锦帘,四周是持戟的郎卫,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连飞虫都近不了身。
赵高翻身下马,不等通报便快步上前,在辒辌车外跪下,声音刻意放得沙哑,带着赶路的疲惫:“奴婢赵高,奉陛下旨意,前来侍奉!”
车帘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露出始皇帝的脸。
几日不见,皇帝的气色比在咸阳时更差了些,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底是化不开的青黑,连说话都带着一丝喘息:“进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