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留下吧。”王内侍见胡亥没反对(或者说压根没在意),
又看在冯喜的面子和那手好字的份上,挥了挥手,“冯喜,人交给你了,先带下去教教规矩。
记住,小公子面前,眼要亮,手要快,腿要勤!出了差错,唯你是问!”
“喏!喏!王内侍放心!”冯喜如释重负,连忙拉着赵高退下。
走出庭院时,赵高还能听到身后胡亥命令宫女去捞最大那条锦鲤给他玩的骄横声音,以及王内侍连声应承的谄媚。
赵高默默跟在冯喜身后,低垂着眼帘,掩去眸中的冰冷。这就是他未来需要“伺候”的对象
——一个被宠坏、视人命如草芥、顽劣不堪的帝国幼子。靠近他,如同在毒蛇身边起舞。
但为了那个目标,他必须忍耐。
赵高在胡亥殿中的日子开始了。
他被安排在偏殿的一角,负责整理胡亥习字用的简牍、研磨、清洗笔砚等杂务。
胡亥对他这个“瘸子”毫无兴趣,偶尔瞥见也多是嫌弃的目光。
赵高乐得低调,默默观察着殿内的一切,熟悉着环境,同时小心翼翼地养着伤。
机会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几天后,始皇帝嬴政驾临胡亥殿中探望幼子。
消息传来,整个胡亥殿顿时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沸水,瞬间炸开了锅!
所有内侍宫女如临大敌,王内侍更是如同上了发条,尖利的嗓音穿透每一个角落:
“快快快!都给我打起十二分精神!
大王驾到!洒扫!熏香!整理仪容!都给我动起来!谁要是出了纰漏,仔细你们的皮!”
殿内殿外一片兵荒马乱,人人脸上都带着极度的紧张和惶恐。
赵高也被冯喜推搡着,加入到擦拭殿柱、摆放熏炉的行列中。
他心中亦是凛然,知道即将面对的是这个时代、这个世界最顶峰的存在!
殿门大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如同实质的潮水般涌入殿内!
所有忙碌的宫人瞬间如同被施了定身法,齐刷刷地、以最卑微的姿态匍匐在地,额头紧贴冰凉光滑的地砖,大气不敢出。
殿内瞬间落针可闻,只有殿外甲胄摩擦和沉稳脚步声由远及近。
赵高跪在角落,用眼角的余光,小心翼翼地向上瞥去。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玄色。
那是一种极致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深沉玄色。
巨大的袍袖垂落,上面用最上等的金线和五彩丝线,绣着日月星辰、山龙华虫等十二章纹,在殿内明亮的灯火下,闪烁着尊贵而冰冷的微光。
袍服的质地厚重垂坠,行走间几乎纹丝不动,如同移动的山岳。
视线艰难地上移。
腰间束着金玉镶嵌的革带,悬挂着象征身份与权力的玉组佩。
组佩由数块雕琢精美的玉璜、玉璧、玉冲牙等组成,用金丝串联,随着步伐发出极其轻微、却带着无上威严的清脆碰撞声。
再往上,是那顶象征着至高无上权力的——平天冠。
冠冕通体玄黑,前圆后方,象征天圆地方。冠冕前后各垂十二旒白玉珠串(旒),每一旒用五彩丝线串起十二颗晶莹剔透的白玉珠。
珠串垂落,微微晃动,恰到好处地遮挡了冠冕下的面容,只留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令人不敢直视。
冠冕两侧有充耳,垂挂玉瑱,提醒帝王勿听谗言。
这就是始皇帝嬴政!
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刻意释放什么气势。
他只是站在那里,那身玄衣纁裳十二章纹冕服,那顶垂旒平天冠,以及那透过珠旒缝隙投射出来的、如同实质般的目光,就足以让整个空间凝固,让所有人的灵魂都为之颤栗!
那是一种超越了凡俗的、如同神只降临般的威仪!是扫灭六合、鞭笞宇内、缔造亘古未有之大帝国的无上意志的具象化!厚重如山,锐利如剑,深不可测!
赵高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了跳动!
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那是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对绝对力量和至高权力的恐惧!他死死地低下头,将视线牢牢锁在地砖的纹路上,再不敢有丝毫僭越!
“父皇!”胡亥稚嫩而欢快的声音打破了死寂。
他像个小炮弹一样从内殿冲出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兴奋和亲昵,
完全无视了那足以让成年人崩溃的帝王威压,一头扑进了始皇帝那玄色的、绣着山龙华虫的袍袖里。
“亥儿。”一个低沉、平稳、听不出喜怒、却仿佛带着金铁交鸣质感的声音响起。
始皇帝伸出手,轻轻抚了抚胡亥的头顶。
那动作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父亲的温和,但也仅此而已。
他的目光随即扫过匍匐在地的众人,如同冰冷的刀锋刮过,最终落在了殿门口一个刚刚走进来的身影上。
赵高屏住呼吸,顺着那目光的方向,用尽最大的意志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再次极其小心地向上瞥去。
殿门口,一个身着素色深衣、未戴冠冕的年轻公子正垂首恭立。
他身形挺拔,气质温润如玉,眉眼间依稀能看到几分始皇帝的影子,却少了那份霸绝天下的锋芒,多了几分书卷气和……
难以言喻的拘谨与沉重。正是长公子——扶苏。
扶苏显然也是闻讯赶来拜见父皇的。他站在殿门口,距离始皇帝尚有数步之遥,便停下了脚步,深深地躬身行礼:
“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他的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天然的温厚,但赵高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丝极力压抑的紧张。
扶苏的头垂得很低,视线恭敬地落在始皇帝冕服下摆那庄重的黼黻纹样上,不敢有丝毫上移去触碰那冕旒之后的目光。
他的姿态无可挑剔,却透着一股子刻板的小心翼翼,仿佛面对的不是父亲,而是一尊随时可能降下雷霆的神像。
他宽大的袖袍下,手指似乎无意识地微微蜷缩着,泄露了内心的不安。
始皇帝的目光在扶苏身上停留了片刻。
那目光透过晃动的玉旒,显得更加深邃难测。他没有立刻让扶苏起身,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听不出情绪。
那一声轻嗯,却让整个大殿的空气都仿佛沉重了几分。扶苏的身体似乎更加紧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