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场哗然。
那是一种瞬间炸开的,嗡嗡作响的嘈杂。像是平静的油锅里被猛地泼进了一瓢冷水,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凝固了一瞬,随即转为全然的错愕。
一个条件?
她还敢提条件?
“我没听错吧?她跟厂长提条件?”
“疯了吧!厂长给她机会证明自己不是搞破坏的,她还蹬鼻子上脸了?”
“这小姑娘胆子是铁打的吗……”
工人们交头接耳,声音里充满了匪夷所思。他们一辈子都在服从命令,从未见过谁敢在厂长面前,尤其是在这种“审判”的场合下,如此直白地讲条件。
“反了!简直是反了天了!”
张承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又一次跳了出来。他气得脸都涨成了猪肝色,指着姜晚的手指都在哆嗦。
“李厂长,您看看她!您看看她这是什么态度!”
他转向李卫国,一副痛心疾首、忠心护主的模样,“您亲自给她机会,她不但不感恩戴德,还敢跟您讨价还价!这是目无领导,是典型的个人主义、自由主义!这种思想觉悟,怎么配进我们红星厂!”
他一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几个干部立刻附和起来。
“没错,太嚣张了!”
“必须严肃处理,这股歪风邪气绝不能助长!”
赵景安的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他脸色煞白,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觉得姜晚一定是疯了,这种时候,怎么能火上浇油?
然而,作为风暴中心的两个人,却都异常的平静。
姜晚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完全无视了张承志的咆哮。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对面那个男人。她额角的冷汗已经悄悄滑落,但她的站姿依旧笔挺,像一棵扎根在岩石里的青松。
而李卫国,也没有像众人预料的那样勃然大怒。
他只是抬了抬手。
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整个车间瞬间鸦雀无声,连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张承志脸上的表情还僵着,看起来有些滑稽。
李卫国没有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如同鹰隼一般,死死锁在姜晚的脸上。他似乎想从她那过于平静的表情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虚张声势。
可他什么也没看出来。
只有平静,和一种让他都感到心悸的自信。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空气仿佛凝固成实体,压得人喘不过气。
终于,李卫国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高,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说。”
一个字。
不是“什么条件”,也不是“你说说看”。
就是一个“说”字。
简洁,冰冷,带着一股巨大的压迫感。
这是命令。
在厂长已经做出巨大让步,同意让她再试一次的情况下,她一个身份不明、来历可疑的年轻女同志,竟然还敢讨价还价?
“你有什么资格提条件!”张承志第一个跳出来,他感觉自己的智商被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这个女人,简直狂妄到了极点!
“厂长给了你机会,你就应该感恩戴德地接着!别给脸不要脸!”
“就是!你以为你是谁?还敢跟厂长提条件?”
“我看她就是心虚了,故意找借口拖延时间!”
周围的干部们也纷纷附和,唾沫星子横飞。
“不知好歹!厂长这是给你台阶下,你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
“我看她就是个投机倒把的!想用这种方式哗众取宠,骗取厂里的信任!”
“必须严惩!这种人要是进了厂,那还得了!”
他们看向姜晚的视线,已经从最初的怀疑,变成了彻头彻尾的厌恶和鄙夷。在他们眼里,这个女人已经不是一个等待审判的嫌疑人,而是一个已经定罪的,妄图挑战权威的疯子。
张承志见自己一呼百应,更是得意,胸膛挺得像只打鸣的公鸡。他往前一步,几乎要戳到姜晚的脸上,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显得有些尖利。
“李厂长,您可千万不能心软!这种人,就是一颗老鼠屎,她今天敢跟您提条件,明天就敢在生产上动手动脚!这是原则问题,是立场问群!我们红星厂,绝对不容容下这种害群之马!”
他慷慨陈词,唾沫都快喷到李卫国的脸上,一副恨不得立刻把姜晚绑起来批斗的架势。
然而,姜晚依旧没有理会这些杂音。
那些刺耳的叫嚣,那些鄙夷的目光,对她而言,就像是车间外恼人的蝉鸣,虽然存在,却进不了她的心。
她的世界里,此时只有两个人。
她,和面前这位能一言决定她命运的红星厂一把手。
她没有低头,也没有畏缩,反而迎着李卫国那深不见底的目光,更加仔细地观察着他。她看到了他衬衫领口一颗扣子与众不同的材质,看到了他手腕上那块老旧却擦拭得一尘不染的国产手表,甚至看到了他因为常年皱眉,在眉心留下的一道浅浅的“川”字纹。
她不是在挑衅,而是在评估。
评估这个男人的性格,他的底线,以及她接下来要说的话,有几成胜算。
这份镇定,让一直暗中观察她的李卫国,眼底的探究又深了一分。
就在张承志还想继续煽动群众情绪时,李卫国那只放在工作台上的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桌面。
“咚。”
一声闷响。
张承志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他涨红着脸,后面的话全都堵在喉咙里,不上不下,看起来滑稽又可笑。
整个车间,再次陷入死寂。
所有人都看明白了,厂长这是烦了。
不是对那个胆大包天的女同志,而是对上蹿下跳的张承志。
感受到李卫国那冰冷的、带着警告意味的视线,张承志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刚刚还嚣张的气焰顿时熄灭,悄无声息地退回了人群。
空气仿佛凝固。
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安静中,姜晚终于动了。
她轻轻抬起手,擦掉额角滑落的那滴冷汗,动作从容不迫。然后,她迎着所有人的目光,清晰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静水,在每个人心头都砸出了涟漪。
“我的条件很简单。”
她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李卫国,一字一句道:
“我要张承志,给我道歉。”
李卫国也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姜晚,那双深邃的眼睛里,情绪复杂难辨。他想看看,这个女孩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姜晚迎着他的注视,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了她的条件。
“我的条件很简单。”
“从现在开始,到这块钢板被成功吊装为止,这个项目,由我全权负责。”
“我要绝对的指挥权。”
什么?
如果说刚才的“一个条件”是投入湖面的石子,那现在这句话,就是一颗重磅炸弹!
整个车间,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姜晚这石破天惊的要求给震懵了。
张承志张大了嘴,半天没合上。他想过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想过这一种。
她要……指挥权?
一个戴着“黑五类子女”帽子的临时工,要指挥整个红星厂最核心、最紧急的攻关项目?
她疯了?还是这个世界疯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愤怒。
“荒唐!简直是荒唐透顶!”
“李厂长,不能答应她!这要是传出去,我们红星厂就成全国的笑话了!”
“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小丫头,她懂什么叫项目管理?懂什么叫技术攻关?她这是在拿国家任务开玩笑!”
“这是政治问题!绝对不能让她胡来!”
群情激愤。
这一次,就连之前保持中立的技术员们,也露出了无法接受的表情。
这已经不是技术问题了,这是在挑战整个工厂,乃至这个时代建立起来的秩序和规则。
赵景安急得满头大汗,不停地给姜晚使眼色,让她快收回这句话。
小祖宗啊,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啊!
这可是原则问题!
李卫国身后的秘书,脸色都白了,他凑近一步,压低声音急促地提醒。
“厂长,三思啊!这……这不合规矩!”
李卫国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攥紧。
他何尝不知道这不合规矩!
这简直是把规矩踩在脚下,还要啐上一口。
他要是敢答应,明天他这个厂长就可以不用干了,直接去跟纪委的同志喝茶聊天,说不定还得写上几万字的深刻检讨。
可是……
他的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姜晚之前说过的那些话。
“离心力、向心力、材料应力……”
“你们的设计,只考虑了静态承重,却忽略了动态加载下的共振频率……”
句句都像手术刀,精准地切在他内心最焦灼的痛点上。
这个项目已经卡了太久,上面催得越来越紧,他已经快被逼到绝路了。
如果……如果她真的有办法……
李卫国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大脑,让他一阵眩晕。
他这一辈子,都在规矩和纪律里做事。
这是他第一次,生出了想要打破一切的冲动。
“你凭什么?”
李卫国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你凭什么让我,让整个红星厂,把这么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来了。
姜晚心里一定。
她不怕他质问,就怕他直接拒绝。
只要他还愿意谈,就说明他心里的天平,已经开始倾斜。
“就凭我能解决你们解决不了的问题。”
姜晚挺直了背脊,尽管冷汗已经浸湿了后背的衣衫,但她的气场却没有丝毫减弱。
“李厂长,我不是在跟你争权夺利,也不是想当什么领导。”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个人的耳朵。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我的‘物理实验’,需要一个绝对受控的环境。我说的每一个字,都必须被不折不扣地执行。我不能容忍任何质疑、拖延,或者因为流程问题导致的延误。”
“因为我的方法,在你们看来,一定是离经叛道的。我不想每走一步,都要花时间去跟一群外行解释‘为什么’。”
她环视了一圈那些愤怒的干部,毫不客气地用了“外行”这个词。
“我没有那么多时间。”
“国家也没有那么多时间。”
最后一句,重重地砸在了李卫国的心上。
是啊,国家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这批设备,是上面点名要的,关系到一项重要的国防工程。每拖延一天,造成的损失都无法估量。
【能量剩余1.8%。宿主,你的心跳过速了。再撑下去,不用他们动手,你自己先倒了。】
星火的声音透着前所未有的虚弱。
姜晚的眼前,开始出现轻微的重影。
她知道,自己快到极限了。
必须快刀斩乱麻。
她看着李卫国,加了最后一剂猛药。
“李厂长,你也可以不答应。那我现在就走,你们继续用你们的办法,去研究牛顿的棺材板到底能不能压住。”
“我无所谓。反正这个任务,失败了也算不到我一个临时工的头上。”
“你……”
李卫国的呼吸猛地一窒。
威胁!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他死死地盯着姜晚,这个女孩的胆子,简直比天还大!
她就像一个最精明的赌徒,看穿了他所有的底牌,然后用一种近乎无赖的方式,逼着他下注。
赢了,一飞冲天。
输了,万劫不复。
而她自己,却好像永远都能置身事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车间里,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张承志的脸上,已经从愤怒转为了幸灾乐祸的期待。
他就不信,李卫国敢冒这种天下之大不韪!
只要李卫国拒绝,他马上就带人把这个妖言惑众的女鬼抓起来,送去保卫科!
终于,李卫国动了。
他缓缓地,抬起了手。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有指向姜晚,而是指向了叫嚣得最厉害的张承志。
“张承志。”
李卫国的声音,平静得可怕。
“是,厂长!”
张承志下意识地立正站好,脸上已经露出了得意的笑容。
他以为,厂长要让他去抓人了。
然而,李卫国的下一句话,却让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从现在起,你,还有技术科的王工、刘工,成立一个特别攻关小组。”
张承志一愣,随即大喜。
成立攻关小组?这是要重用他啊!
“组长,就由……”
李卫国顿了顿,视线缓缓扫过全场,最后,定格在那个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的女孩身上。
“就由姜晚同志担任。”
“你们所有人,都归她调遣。”
“她的每一句话,就是命令。谁敢阳奉阴违,就地撤职,给我去扫厕所!”
什么?!
张承志脸上的喜悦,瞬间变成了极致的错愕和屈辱,那表情,比吞了一百只苍蝇还要难看。
他……他要去给那个黄毛丫头当下属?
听她指挥?
“厂长!我……”
他刚想抗议,却对上了李卫国那双燃着火焰的眼睛。
那是一种破釜沉舟、不顾一切的疯狂。
张承志剩下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卫国不再理他,而是转向姜晚,用一种前所未有的郑重语气说道。
“姜总工程师。”
“现在,你可以开始你的‘物理实验’了。”
“全厂上下,包括我李卫国在内,全力配合。”
姜晚看着眼前这个赌上了一切的中年男人,心中也是波澜起伏。
她赢了。
赌赢了。
她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这个全新的、沉甸甸的称呼。
“谢谢厂长信任。”
然后,她转向已经面如死灰的张承志,平静地发出了她作为“总工程师”的第一个指令。
“张同志,麻烦你,去给我找一张椅子来。”
“我有点累,想坐着指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