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二年秋,浦江东岸。
推土机的轰鸣声如同新时代的战鼓,夯土机沉重地砸向这片沉睡的土地,震得苏晚月脚下的地面微微发颤。她站在一片刚完成平整的空地前,身后是尘土飞扬的工地,眼前是浑浊奔流的黄浦江,以及对岸外滩那片殖民时代留下的、厚重压抑的“万国建筑博览群”。
江风猎猎,吹拂着她剪短的利落发型,也吹动了手中那张薄薄的、却重若千钧的《土地使用权出让合同》。浦东,陆家嘴。这片如今还遍布着农田、码头和低矮厂房的土地,在不久的将来,会成为整个中国乃至亚洲的金融心脏。而她,苏晚月,将在这里,竖起“晚风”的第一块品牌丰碑。
“苏总,设计院的同志到了。” 助理小跑着过来,低声提醒。
苏晚月收回远眺的目光,转身。几位戴着眼镜、穿着中山装或西服的设计师已经站在一旁,为首的是上海建筑设计院德高望重的梁工。他们摊开巨大的图纸,上面是反复修改后确定的旗舰店效果图——一栋线条简洁利落、通体覆盖着蓝色玻璃幕墙的六层建筑,像一把出鞘的利剑,又像一面巨大的风帆,与对岸那些厚重的石质建筑形成鲜明对比。
“苏总,您看,这是最终效果图。” 梁工指着图纸,语气带着知识分子的严谨,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主体结构采用框架剪力墙,外立面是进口的镀膜玻璃,内部中庭挑空,设置观光电梯……按照您的要求,现代、通透、国际化。”
旁边一个年轻些的设计师忍不住插话,带着沪上人特有的精明和些许优越感:“苏总,不是我说,这玻璃幕墙是好,造价也摆在那里。而且,在对岸看过来,是不是……太扎眼了点?跟周围环境,怕是不太协调。” 他言下之意,在这片尚显荒凉的土地上,投入巨资建如此超前的建筑,有些不合时宜,甚至……土包子瞎讲究。
苏晚月的目光掠过效果图,落在那片象征着未来与光明的蓝色玻璃幕墙上,眼神锐利而坚定。
“要的就是扎眼。”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工地的噪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对岸是历史,是过去式。我们脚下,是未来。” 她抬手指向那片空旷的工地,仿佛能穿透时间,看到未来的高楼苏立,“‘晚风’不要躲在石库门里做小家碧玉,我要它站在这里,告诉所有人,中国品牌,也能时尚,也能国际化!这面玻璃幕墙,不仅要照见浦江,还要照见下一个世纪!”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几个神色各异的设计师,最终落在之前提出质疑的年轻人脸上,语气平和却带着千钧之力:“协调?等这里摩天大楼都立起来,我们的玻璃幕墙,就是最早的那块里程碑!看不懂没关系,照着做。”
掷地有声的话语,让现场瞬间安静下来。梁工扶了扶眼镜,眼中闪过一丝赞许。那年轻设计师张了张嘴,最终把话咽了回去,脸上有些讪讪。
就在这时,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卷着尘土停在路边。车门打开,陆行野迈步下来。他今天没穿军装,一身深灰色的夹克便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眼神却比以往更加深沉锐利,仿佛淬炼过的钢。
他没有走过来,只是远远地站着,目光越过众人,落在苏晚月身上,然后缓缓扫过她身后那片热火朝天的工地,以及她手中紧握的效果图。那目光里,有审视,有评估,更有一丝潜藏的、近乎凝重的关切。浦东开发是国家级战略,这里的每一步都牵动着无数神经,水深浪急。他辞官下海,投身于此,深知其中的机遇与风险。
苏晚月感受到他的目光,却没有回头。她知道他来了。他们之间,早已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他站在那里,本身就像一块定海神针,无声地镇压着这片土地下可能涌动的暗流。
“苏总,施工队进场了!” 工头跑过来汇报。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将效果图郑重卷起,握在手中。她最后看了一眼对岸那片沉重的天际线,然后毅然转身,面向已经开始集结的施工队伍和庞大的机械设备。
“开工!”
她清亮的声音划破浦东的天空。
刹那间,打桩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巨大的桩锤带着千钧之力,重重砸向大地深处!咚!咚!咚!一声声,沉闷而有力,像是巨人苏醒的心跳,又像是为这个崭新时代敲响的战鼓。地面传来清晰的震动,从脚底直窜而上,震得苏晚月手心发麻,却也让她的血液为之沸腾。
尘土漫天飞扬,几乎要遮蔽视线。但在那一片混沌的黄色烟尘中,苏晚月挺直脊背,站成了一座孤绝而坚定的剪影。她手中紧握的,不再只是一张图纸,而是一个即将破土而出的梦想,一个属于“晚风”、更属于这个奔腾年代的宣言。
陆行野依旧站在车旁,江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尘埃,牢牢锁定了那个在轰鸣声中岿然不动的身影。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那里面藏着的,是比任何言语都更深沉的守护,以及一丝洞悉风暴将至的凛然。
地基之下,不仅是钢筋水泥,更是未来商业帝国最坚实的基石。而对岸外滩那些沉默的巨石建筑,仿佛也在这来自东岸的、充满力量的撞击声中,微微震颤。
一个新的时代,正伴随着这打桩的轰鸣,强势降临。而她,苏晚月,将是这个时代最亮眼的弄潮儿之一。
黄浦江无语东流,江面上倒映着对岸的旧梦,也即将映出此岸的新篇。玻璃幕墙尚未立起,但它的光,已在这一刻,穿透尘埃,照进了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