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像是天河被撕开了口子,疯狂地倾泻而下,砸在瓦片上、泥地里,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凶狠地拍打着纸糊的窗棂,发出令人心悸的噼啪声。土坯房的屋顶在风雨中呻吟,几处薄弱的角落已经开始渗水,浑浊的水珠连成线,滴滴答答砸在屋内的泥地上,溅起小小的泥花。
苏晚月浑身湿透地站在屋子中央,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她脚边汇成一小滩水洼。她像一尊被遗忘在暴风雨中的石像,只有微微颤抖的肩膀泄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手里紧紧攥着那个小小的、被油纸包裹了好几层、却依旧被雨水浸湿了边角的药盒——那是陆行野刚刚在滂沱大雨中,踩着齐膝深的泥泞,从几十里外的镇卫生所抢回来的青霉素。
药盒的棱角硌着她的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却远不及此刻心中翻江倒海的混乱和冰冷。
父亲苏大栓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里屋的炕上,呼吸均匀,高烧在青霉素的作用下已经奇迹般地开始退去。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蜡黄枯槁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属于生机的红润。这本该是劫后余生的庆幸时刻。
可苏晚月的心,却像被这无边的暴雨冻透了,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她脑海中反复回放的,不是父亲转危为安的庆幸,而是几个小时前,当父亲突然再次高烧、咳血,情况急转直下时,她娘那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作孽啊!老苏!你醒醒啊!跟上辈子一样…跟上辈子一样啊!老天爷,你开开眼啊!”
“跟上辈子一样”!
这六个字,如同六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扎进了苏晚月的心脏!
前世,父亲苏大栓就是在这个夏末秋初,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重感冒,在缺医少药的窘迫中,被一场高烧拖垮了身体,最终在病榻上缠绵数月,耗尽了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后,不甘地闭上了眼睛。那是她前世记忆里一道无法愈合的伤疤,是贫穷和绝望最刻骨的烙印!
为什么?为什么重来一次,她明明已经尽力改变了!她偷偷攒钱,早早备下了退烧消炎的药,她以为自己可以改写这个悲剧!可为什么,就在她以为父亲已经好转的时候,病情会以如此相似的方式骤然恶化?那咳血的画面,和前世父亲临终前咳血的景象,在她脑中疯狂重叠!
一个冰冷得让她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真的是巧合吗?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了火的利箭,直直射向站在门口那个同样浑身湿透、高大沉默的男人——陆行野。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军绿色的外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宽阔坚实的肩背轮廓。他像一尊沉默的山,刚刚才用这具身躯为她劈开了风雨,送来了救命的药。
可此刻,苏晚月看着他,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为什么?”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在摩擦,在这暴雨的轰鸣中显得异常微弱,却又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尖锐,“为什么我爹的病,会跟上辈子…一模一样?!”
最后四个字,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她死死盯着陆行野的眼睛,试图从那深潭般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波动。
陆行野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他沉默着,雨水顺着他浓密的睫毛滑落,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他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避开了苏晚月那仿佛要将他灵魂都刺穿的目光,视线落在地上那摊浑浊的积水上。
他的沉默,在苏晚月此刻惊弓之鸟般的神经里,无异于一种默认!一种冰冷而残酷的默认!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惨白的电光瞬间撕裂了昏暗的雨幕,将屋内的一切映照得如同鬼魅。
就在这雷声炸响的刹那!
“咔嚓——哗啦!!!”
紧挨着堂屋西侧那堵本就在风雨中摇摇欲坠的土坯墙,终于不堪重负!雨水早已浸透了墙体,内部的土坯软化,结构松散。在这声巨雷的震动下,整面墙如同被抽掉了筋骨,发出一声沉闷的哀鸣,轰然向内倒塌!
泥块、碎土、腐朽的草梗、断裂的木椽……混杂着浑浊的泥水,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倾泻而下!烟尘混合着水汽猛地腾起!
倒塌的方向,正对着苏晚月所站的位置!
变故发生得太快,快得连思考都来不及!
“小心!”一声低沉急促的暴喝在雷声的余韵中炸响!
苏晚月只觉得眼前一暗,一股巨大的力量带着不容抗拒的蛮横,猛地将她向后狠狠一拽!她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重重撞进一个湿透却无比坚实的胸膛!
几乎是同时!
“哗——砰!!!”
沉重的土块混杂着断裂的房梁,裹挟着浑浊的泥水,如同山崩般砸落在苏晚月刚刚站立的地方!泥水四溅,破碎的土块滚落,瞬间将那片地方彻底掩埋!腾起的烟尘和水雾弥漫开来,呛得人无法呼吸。
苏晚月被陆行野紧紧护在怀里,他的一只手臂如同铁箍般环在她身前,后背完全暴露在倒塌的方向。巨大的冲击力让两人都猛地一震,飞溅的泥点和冰冷的碎土块砸在陆行野的后背、脖颈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苏晚月的脸颊紧贴着他湿透的、冰冷的外套,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胸膛剧烈的心跳,以及他肌肉瞬间绷紧的僵硬。雨水、泥水和一种类似铁锈的、淡淡的血腥味混合在一起,冲入她的鼻腔。
时间仿佛凝固了。
只有暴雨的轰鸣、土块滚落的簌簌声,以及两人紧贴在一起、同样剧烈的心跳声。
烟尘和水雾在昏暗的光线下缓缓沉降。
苏晚月僵硬地抬起头,越过陆行野宽阔的肩膀,看到了身后那片狼藉的废墟——倒塌的土墙几乎将小半个堂屋掩埋,泥水横流。如果刚才她还在原地…她不敢想象那个后果。一股冰冷的后怕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她缓缓转动视线,看向依旧死死护着她的男人。
陆行野微微低着头,下颌紧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的侧脸上沾满了泥浆,雨水正冲刷出一道道痕迹。几缕湿透的黑发凌乱地贴在额角,水珠不断滴落。他的呼吸有些粗重,刚才那瞬间爆发的力量和承受的冲击显然并不轻松。最刺目的是,他环在她身前的那条手臂的袖子上,靠近手肘的位置,被断裂木椽的尖锐豁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深色的布料被浸染得颜色更深——是血!泥水和血水混合在一起,正顺着布料往下滴。
他受伤了。为了护住她。
苏晚月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手臂那道狰狞的伤口上,看着那刺目的血色在泥水中晕开。刚才在惊惧和猜疑中爆发的所有质问、所有指控,此刻如同被这冰冷的雨水和刺目的鲜血瞬间冻结,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她刚才在质问什么?
就在前一刻,这个男人,用他的身体,替她挡下了足以致命的塌墙!那轰然倒塌的土墙,那飞溅的泥块断木,是实实在在的死亡威胁,绝非作伪!
苏晚月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冷的,是一种从灵魂深处涌上来的、巨大的荒谬感和自我厌弃感。她像是一个溺水的人,在濒死的恐惧中胡乱挣扎,却狠狠伤害了那个唯一向她伸出手的人。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滚烫的砂砾堵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视线瞬间被汹涌而出的泪水模糊。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流淌。
陆行野似乎感觉到了怀中人剧烈的颤抖。他慢慢松开了环抱着她的手臂,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迟滞。他低头,沉默地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那道正渗着血的伤口,又抬起眼,看向苏晚月。
他的眼神极其复杂。疲惫像沉重的铅块压在他的眉宇间,深重的倦意刻在眼底。那是一种经历了长途跋涉、身心俱疲的倦。然而,在这层浓重的倦怠之下,翻涌着更深沉、更浓烈的东西——是痛楚!一种被最亲近之人误解、怀疑甚至指控的、深刻而隐忍的痛楚!那痛楚如同实质的火焰,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燃烧,几乎要灼穿那层冰冷的伪装。这痛楚之中,还夹杂着一丝…几乎被滔天巨浪淹没的、微弱的委屈?
他什么也没说。没有解释父亲的病,没有辩解她的指控,甚至没有提及自己手臂上的伤。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看了苏晚月一眼,那一眼,仿佛穿透了暴雨,穿透了误解,穿透了前世今生所有的隔阂,直直地看到了她灵魂深处那片惊惶不安的荒芜。
然后,他缓缓地、异常艰难地,转过身。高大的背影在弥漫的烟尘和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前所未有的疲惫和…孤独。他拖着那条受伤的手臂,一步一步,沉默地走向堂屋那扇在狂风中吱呀作响的破木门。每一步,都踏在泥泞的水洼里,溅起冰冷浑浊的水花,也踏在苏晚月骤然被撕裂、鲜血淋漓的心防之上。
那道被强行筑起、隔绝了两世风雨的心墙,在这一刻,伴随着那堵倒塌的土墙,在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冲刷下,轰然溃塌,碎成了齑粉。
“陆行野!” 一声带着哭腔的、破碎的嘶喊终于冲破了喉咙,带着绝望的挽留和无尽的悔恨,却被淹没在屋外更猛烈的暴雨轰鸣之中。
他脚步顿了一下,却没有回头。那扇破旧的木门被他拉开,屋外狂暴的风雨声瞬间涌入,将他沉默而疲惫的背影吞噬。门板在他身后沉重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苏晚月脱力地跌坐在冰冷泥泞的地上,冰冷的泥水浸透了她的裤腿。她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望着地上那片狼藉的废墟,望着自己沾满泥泞和泪水的手,终于再也忍不住,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掌心,压抑的呜咽声在暴雨的喧嚣中,如同受伤小兽的悲鸣。心防崩塌后的废墟之上,只剩下冰冷的雨水和灼热的泪,冲刷着无处遁形的真相和汹涌而来的、让她几乎窒息的愧疚与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