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筒子楼还沉浸在灰蓝色的寂静里。苏晚月悄无声息地翻身下床,冰冷的砖地激得她脚心一缩。身旁的陆行野呼吸平稳,冷硬的侧脸轮廓在熹微晨光中如同石刻。她屏住呼吸,像穿越雷区般挪到门口,指尖触碰到门把手冰凉的金属时,才敢轻轻吁出一口气。
厨房里,她快速用冷水抹了把脸,刺骨的凉意让她彻底清醒。镜子里映出一张年轻却毫无血色的脸,眼底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警惕。重生三天,恐惧和恨意如同跗骨之蛆,夜夜啃噬着她的神经。枕下那把磨得锋利的剪刀,是她唯一的慰藉,也是她对这桩荒唐婚姻、对这个冷酷男人最直接的宣战——今生,她只为自保而活。
她从旧五斗橱最底层,一个塞满破布头的针线筐里,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用油纸包了好几层的小布包。打开,里面是十块崭新的电子表。金属表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冷硬的银光,跳动的红色数字在寂静中格外清晰。这是她重生后第一笔“投资”,用娘家偷偷塞给她的最后一点压箱钱,托一个远房表弟从南边“捎”回来的“稀罕货”。
83年的小县城,这种能显示数字的电子表,对年轻人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而粮票,则是这个计划经济的年代里,比钱更硬的通货。
苏晚月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灰蓝色旧工装,头发紧紧盘在脑后,用一顶洗得发白的旧工人帽压住大半张脸。她深吸一口气,将布包贴身藏好,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里用布条绑着一把更小的水果刀。然后,她像一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家门。
天光渐亮,街道上开始有了稀疏的人影。穿着深蓝工装赶早班的工人,提着菜篮子的主妇。苏晚月低着头,避开人群,专挑僻静的小巷穿行。心跳得又快又重,每一次拐弯,都疑心背后有双眼睛在盯着。前世被扣上“投机倒把”帽子游街的耻辱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阵阵拍打着她的神经。
目的地是城西老纺织厂后面废弃的煤场。这里断壁残垣,荒草丛生,几棵高大的梧桐树投下斑驳的阴影,是县城里心照不宣的“地下市场”一角。空气中弥漫着煤灰和陈年垃圾的腐朽气味。
时间还早,只有零星几个身影在阴影里晃动,彼此都保持着警惕的距离。苏晚月找了个背靠断墙、视野相对开阔的角落蹲下,拉低了帽檐,只露出一双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等了约莫半小时,人渐渐多起来。压低嗓音的讨价还价声、布料摩擦声、金属碰撞的轻微叮当声在寂静中流淌。有人卖自家攒下的鸡蛋,有人偷偷倒腾布票工业券,也有人像苏晚月一样,揣着些“来路不明”的稀罕物。
一个穿着紧绷“的确良”白衬衫、喇叭裤,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晃悠过来,眼神在苏晚月身上溜了一圈。
“大姐,有甚好货?”他压低声音,带着本地口音。
苏晚月没说话,只是微微掀开衣角,露出油纸包的一角,电子表冷冽的金属光泽一闪而过。
年轻男人眼睛瞬间亮了,蹲下身凑近了些:“哟嗬!电子表!还是带红字的!几块?咋换?”
“十块。”苏晚月的声音刻意压得沙哑,简短有力,“只换全国粮票,细粮票优先。十斤换一块。”她报出了一个比黑市行情略低、但极具诱惑力的价格,这是她权衡风险后定下的策略——快进快出,减少暴露时间。
“十斤?有点狠啊大姐。”男人咂咂嘴,但眼神里的贪婪藏不住。他左右瞄了瞄,从鼓鼓囊囊的军绿色挎包里摸索着,掏出一叠花花绿绿的粮票,大多是地方粮票,夹杂着几张宝贵的全国粮票。
“全国的就这几张,加起来不到二十斤,再搭点地方票和工业券,行不?大姐,这玩意儿现在查得可严,风险大着呢。”他试图压价。
苏晚月不为所动,手指点了点那几张全国粮票:“就按我说的。十斤全国细粮票,换一块。地方票不要。”态度坚决。她需要的是硬通货,地方票流通性差,容易砸在手里。
年轻男人看她油盐不进,又实在眼馋那闪着科技冷光的电子表,最终一咬牙:“行!豁出去了!换两块!二十斤全国粮票!”他飞快地点出二十斤面额的全国粮票,大多是半斤、一斤的小额票,显然也是攒了很久的“家底”。
苏晚月快速检查了粮票的真伪和日期——这是前世血泪换来的经验。确认无误后,她同样迅速地递出两块电子表。交易在几秒钟内完成,两张薄薄的纸片和两块冰冷的金属瞬间易主。男人把表揣进怀里,像得了宝贝似的,左右看看,迅速消失在断墙后面。
有了第一个成功案例,后面顺利了不少。陆续又来了两个目标明确的买家,都是县城里消息灵通的时髦青年。一个用十五斤全国粮票换了一块半(苏晚月搭了点地方粮票凑数),另一个用仅有的八斤全国粮票加上两张珍贵的“凤凰”自行车券换走了一块。
不到一小时,十块电子表全部出手。贴身的口袋里,塞满了厚厚一叠带着人体温热的粮票,沉甸甸的。苏晚月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了一丝,手心全是冷汗,贴着冰凉的粮票,带来一种奇异的、踏实的满足感。这沉甸甸的纸片,是她脱离陆行野、掌控自己命运的第一块基石!
她不敢久留,确认没人注意后,立刻起身,沿着来时的偏僻小路疾步返回。每一步都踩在心跳的鼓点上,直到远远看见筒子楼熟悉的轮廓,才敢稍稍放慢脚步。
推开家门,里面依旧寂静。陆行野似乎还没醒。苏晚月反手锁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剧烈的心跳才慢慢平复。她走到厨房角落,挪开水缸旁边一块松动的砖,将粮票用油纸重新包好,深深地藏了进去。藏好“赃款”,她才觉得安全了些,这才注意到桌上压着一张纸条。
纸条是陆行野留的,字迹遒劲有力,和他的人一样冷硬:
“部队有急训,归期不定。饭在锅里。”
只有这干巴巴的十个字。苏晚月捏着纸条,指尖微凉。部队?急训?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闪过,似乎也有过类似的情形。那时她只觉得被抛弃的恐惧更深,现在……她看着锅里温着的两个白面馒头和一小碟咸菜,眼神复杂。
一丝微不可查的波动掠过心头,随即被她强行压下。她告诫自己:苏晚月,别犯傻!一顿早饭而已,不过是维持表面功夫,就像他烧掉证据一样,不过是为了维护他自己的名声!他骨子里还是那个冷心冷肺、最终会抛弃你的男人!
她拿起一个馒头,狠狠地咬了一口,味同嚼蜡。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陆行野紧闭的房门。那扇门背后,那个男人身上,到底藏着多少她前世至死都未曾看透的秘密?而这“急训”,是真的,还是又一个疏离的借口?藏粮票的砖块硌着脚心,提醒着她现实的冰冷。她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
无论如何,钱,才是她唯一的护身符。下一步,该想想怎么把这些粮票,变成更多的、真正属于她的钱了。
窗外,天已大亮。筒子楼开始喧闹起来,新的一天开始了。而苏晚月的“黑市”征途,才刚刚迈出第一步,脚下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前方是迷雾重重的荆棘路。她眼底的火焰,在粮票带来的短暂温暖后,燃烧得更加孤绝而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