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鹏所说的“安全之处”，竟然是城南一处毫不起眼的小院。这座小院坐落在一片居民区中，周围都是些普通百姓的住所，显得十分低调。
沈默站在那扇斑驳的木门前，警惕地环顾着四周。这里的街巷狭窄而曲折，房屋密集，的确是个藏身的好地方。他深吸一口气，轻轻地推了一下那扇门，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了崔鹏半张脸。
“进来吧。”崔鹏低声说道，声音中透露出一丝紧张。
沈默小心翼翼地走进院子，发现里面比他想象的要宽敞一些。三间瓦房围成一个小天井，阳光从屋顶的缝隙中洒下来，形成一片片光斑。墙角处种着几株半死不活的兰花，似乎很久没有得到过精心照料了。
崔鹏已经换上了一身粗布衣裳，但他那与生俱来的贵气却难以掩盖，就像一只误入鸡窝的孔雀，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这是……”沈默看着四周，疑惑地问道。
“这是我的一处别业。”崔鹏笑着解释道，“我偶尔会来这里体验一下民间的疾苦。”
沈默对这个解释不置可否。他心里很清楚，以大理寺少卿的俸禄，虽然不算低，但绝对置办不起这样的“别业”。显然，崔鹏还有其他的收入来源，但沈默很识趣地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正屋陈设简单，却处处透着讲究——酸枝木的桌椅，定窑的白瓷茶具，还有墙上那幅看似普通实则价值连城的《雪夜访戴图》。最引人注目的是靠墙的一排书架，塞满了各种典籍，从刑律到医书，从乐谱到杂记，无所不包。
崔鹏沏了杯茶推给沈默，刚得的明前龙井。
沈默没碰茶杯，直接取出那枚字玉牌放在桌上：我师父给的。
崔鹏拿起玉牌对着光看了看，吹了声口哨：上好的和田玉，至少五十年往上的老物件。他翻来覆去检查，这雕工...是前朝宫廷的工艺。
师父说它与案件有关，但不让我告诉你。沈默坦白道。
崔鹏挑眉：那你还给我看？
合作需要信任。沈默平静地说，况且，你也没告诉我档案室里找到的全部内容。
崔鹏大笑，从怀中掏出一卷绢布铺在桌上：就知道瞒不过你。
绢布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二十年前那晚的详细情形，每一个细节都被描绘得淋漓尽致，比竹简上的简略记载要详尽得多。沈默瞪大眼睛，逐行逐字地阅读着，心中的震惊如潮水般不断涌起。
他终于明白了，原来先帝驾崩当晚，竟然有十二人在场！除了之前已经提到的张铎、林正、李玉之外，还有侍卫、太监、宫女等各色人等。这份记录详细地列出了每个人的身份和所扮演的角色，让沈默对那个夜晚的真相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然而，当他看到记录的最后时，却发现了一份名单。这份名单上的名字让他感到十分诧异，因为其中有几个名字被人用朱笔圈了出来。
这些圈出来的名字……沈默喃喃自语道，目光紧盯着那些被圈起来的名字，仿佛想要从中看出一些端倪。
崔鹏在一旁解释道：正是目前已经死去的几人。他指着名单，继续说道：你看，红衣新娘的父亲苏明，他当时是户部侍郎，负责调配宫中药材；琴师柳无涯虽然不在场，但他的挚友李玉却是主要参与者；香料商周老板的兄长是御药房的太监；而张举人的父亲张铎，则是侍卫统领……
沈默顺着名单往下看，发现还有几个被圈起来的名字尚未对应到死者身上。他的眉头微微一皱，疑惑地问道：镇远将军吴勇、尚宫局的赵嬷嬷……这些人还活着吗？
吴勇去年已告老还乡，赵嬷嬷仍在尚宫局当差。崔鹏的指尖停在最后一个被圈的名字上，最有趣的是这个——冯保。
沈默猛地抬头：司礼监掌印太监？
正是。崔鹏冷笑，二十年前，他还只是个小小内侍，如今却权倾朝野。
沈默思索着：如果这是一场复仇，那么凶手的目标就是这名单上的所有人。
而且按特定顺序。崔鹏补充，从外围到核心，最后才是...他的声音低下去，手指点在名单最上方那个没被圈起的名字——林正。
沈默心头一震：我师父？
他是当晚唯一幸存的核心人物。崔鹏直视沈默，也是能证明先帝真正死因的关键证人。
沈默握紧了拳头。师父警告他不要插手，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也是目标之一？
还有一点很奇怪。崔鹏指着绢布角落的一个符号——一个圆圈内分成十二等份，像是一个时辰盘，这个标记出现在每个案发现场，只是很隐蔽。
沈默回想起来，红衣新娘的嫁衣内衬上绣着类似的纹样；琴师琴案底部刻着这个图案；香料铺的账册扉页也有...
十二时辰...沈默喃喃道。
没错。崔鹏点头，凶手在用这个标记告诉我们，这是一场为期十二个时辰——或者说针对十二个人的复仇。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房间里静得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他们都在各自思考着。突然，院外传来一阵小贩的叫卖声，声音清脆响亮，与屋内凝重的气氛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对比。
“你师父给你的玉牌，”崔鹏打破了沉默，突然开口问道，“可有说明它的来历？”
沈默缓缓摇了摇头，回答道：“师父只说这玉牌与案件有关，其他的并未多言。”
崔鹏眉头微皱，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喃喃自语道：“李玉……‘玉面琴仙’……她为何要留下解毒方呢？又为何要把玉牌交给你师父呢？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关联呢……”
就在崔鹏陷入沉思之际，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话语。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让崔鹏的身体瞬间紧绷起来，他的手如同闪电一般迅速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眼神警惕地望向门口。
少卿大人，是我。一个尖细的声音传来。
崔鹏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快步走到门前，伸手打开了门，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如惊弓之鸟般闪身而入。少年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冷汗涔涔，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惊吓。他快步走到崔鹏身边，踮起脚尖，将嘴巴凑近崔鹏的耳朵，压低声音，快速地低语了几句。
崔鹏的脸色在听到少年的话后，瞬间变得极为难看，仿佛被寒霜打过一般。
“怎么了？”沈默见状，连忙开口问道。
崔鹏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挥手让那小厮先退下，然后才缓缓说道：“又一起。”
沈默的眉头一皱，追问道：“什么又一起？”
崔鹏的声音有些低沉：“镇远将军吴勇，死了。”
沈默的心中猛地一紧，他立刻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追问道：“就是名单上的下一个目标？”
崔鹏沉重地点了点头：“今早被他的家人发现死在自家的练武场上，而且……”他顿了一下，似乎有些难以启齿，“是被他自己的长枪钉在墙上的。”
沈默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他追问道：“现场有什么发现吗？”
崔鹏苦笑一声：“有，现场留下了时辰标记。”
沈默的眼神一凝，他立刻站起身来，沉声道：“走，去看看。”
然而，崔鹏却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来不及了，锦衣卫已经封锁了现场，我们这样的‘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
沈默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他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思索着应对之策。突然，他停下脚步，转头对崔鹏说道：“那就找别的线索。吴勇告老后住在哪里？”
崔鹏连忙回答道：“城西的将军府。”
崔鹏的话音刚落，他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连忙说道：“等等，我想起来了，吴勇和赵嬷嬷是表亲，两家时常有往来。如果凶手是按照名单杀人的话……”
赵嬷嬷有危险！沈默会意。
两人顾不得其他，匆匆赶往皇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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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宫局位于皇宫西北角，是一处僻静的院落。崔鹏利用少卿身份顺利通过宫门，但到了尚宫局前却被拦住了——一队锦衣卫已经戒严了整个院子。
怎么回事？崔鹏亮出腰牌。
领队的锦衣卫千户认得崔鹏，行了个礼：少卿大人，赵嬷嬷出事了。今早发现死在房中，七窍流血，疑似中毒。
沈默与崔鹏对视一眼，心沉到谷底。凶手行动比他们想象的还快。
可有发现什么异常物品？沈默问。
千户狐疑地打量着沈默：这位是...
刑部沈主事，协助查案。崔鹏代为回答。
千户这才道：嬷嬷手中握着一块玉佩，上面刻着十二时辰，血债血偿
又是十二时辰！沈默心中暗惊。凶手不仅按名单杀人，还在刻意留下标记，简直像是在...炫耀？
玉佩现在何处？崔鹏问。
已呈送皇上。千户压低声音，两位大人，此案非同小可。冯公公亲自下令，所有证据直接送交御前。
冯保！沈默又想起那份名单上被圈起的名字。如果冯保也是目标之一，为何他要阻止调查？除非...
多谢相告。崔鹏拉了拉沈默的袖子，示意离开。
走出尚宫局后，崔鹏脚步有些沉重，他低声对沈默说道：“冯保有问题。”
沈默心中一紧，他当然知道冯保这个人不简单。冯保是宫中的大太监，权力极大，而且为人阴险狡诈。
“他可能是下一个目标，也可能……”沈默的话没有说完，但崔鹏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冯保很有可能就是凶手，他用这种方式来转移众人的视线。
崔鹏眉头紧皱，他看着沈默，忧心忡忡地说：“现在怎么办？名单上还剩下林太医和冯保。你师父的处境很危险啊。”
沈默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他知道师父的处境的确很不妙。虽然师父曾经警告过他不要插手这件事情，但沈默决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陷入危险之中。
“我必须要见师父一面。”沈默的语气坚定。
崔鹏点点头，他理解沈默的心情，但他也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太医院现在肯定已经被严密监视着，想要进去见林太医谈何容易。
“太医院现在肯定被监视着，我们这样直接去，恐怕会引起怀疑。”崔鹏思索片刻后说道，“不过，我倒是有个主意……”
他的话还没说完，突然一个小太监急匆匆地跑了过来，将一封信塞到崔鹏手中后，便像脚底抹油一样飞快地跑开了。
崔鹏疑惑地拆开信封，看了一眼里面的内容，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冯保遇刺！
什么？沈默难以置信，死了？
没有，受了重伤。崔鹏将信递给沈默，刺客用的是毒箭，太医们束手无策，皇上命你师父即刻入宫诊治。
沈默心头一紧。师父此去凶吉难料，而冯保遇刺更是打乱了所有推测——如果冯保也是受害者，那么凶手究竟是谁？
我们得进宫。沈默当机立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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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心殿外戒备森严。沈默和崔鹏虽然都有入宫腰牌，但此刻也只能在偏殿等候消息。一个时辰过去了，两个时辰过去了，直到日影西斜，才有小太监来传话：林太医请沈主事进去。
沈默匆匆跟着太监进入内殿，只见师父林正正在收拾药箱，额头上全是汗珠。龙床上帷幔低垂，隐约可见一个人影躺在里面。
师父，冯公公他...
毒已解，暂无性命之忧。林正疲惫地说，递给沈默一块沾血的布条，看看这个。
布条上是一种暗绿色的粉末，散发着苦杏仁与另一种奇异香气混合的味道。沈默一闻就认出来——这与张举人香囊中的毒粉如出一辙！
箭上淬的毒？
林正点头：若非你昨日给我的那个解毒方，冯保必死无疑。
沈默心头一震。李玉留下的解毒方，竟在此时救了冯保的命！这是巧合，还是...
默儿。林正突然紧紧抓住沈默的手腕，声音压得极低，无论发生什么，记住为师的话——真相有时比谎言更可怕。不要追查下去了，为了你自己，也为了...
林太医。一个阴柔的声音从帷幔后传来，皇上宣您进去。
林正松手，深深看了沈默一眼，转身入内。沈默站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师父显然知道更多内情，却不敢明言。而冯保遇刺一事，更是让整个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退出内殿，崔鹏正在廊下等候。见沈默出来，立刻迎上前：如何？
沈默简要说明了情况，崔鹏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劲。崔鹏低声道，如果凶手真要杀冯保，为何用这种能被解开的毒？而且时机太巧了，正好在我们开始怀疑他的时候...
苦肉计？沈默也想到了这种可能。
去查查刺客的下落。崔鹏拉着沈默往外走，我有个线人在锦衣卫...
两人刚出宫门，就被刑部的差役拦住了：沈主事，赵尚书急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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刑部大堂上，赵尚书脸色铁青。沈默刚行礼完毕，一叠文书就摔到了他面前。
沈主事，你可知罪？
沈默一愣：下官不知...
有人举报你验尸有误，故意隐瞒关键证据！赵尚书厉声道，吴将军一案，明明有他杀痕迹，你却报称自戕！
沈默愕然：下官从未检验过吴将军尸体！
还敢狡辩！赵尚书拍案而起，这是你签字的验尸单！
沈默接过文书一看，顿时明白过来——上面赫然是他的签名笔迹，但绝非他所写。有人伪造了他的验尸报告！
这不是...
沈主事近日与崔少卿走得太近，怕是忘了自己是谁的人吧？赵尚书冷笑，即日起停职反省，没有本官手令，不得参与任何案件调查！
沈默如坠冰窟。这分明是要切断他查案的途径！是谁在背后操纵？冯保？还是...
赵大人此言差矣。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崔鹏不知何时跟了进来，手中摇着那把泥金折扇，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
崔少卿，此乃刑部内务，不劳大理寺过问。赵尚书冷声道。
若是寻常案件，自然与本官无关。崔鹏不慌不忙地掏出一卷黄绫，但皇上刚下口谕，命沈主事协助本官调查连环命案。赵大人是要抗旨吗？
赵尚书脸色大变，连忙跪下接旨。黄绫上确实盖着玉玺，写明命沈默协助崔鹏办案，任何人不得阻挠。
下官...遵旨。赵尚书咬牙切齿地说。
退出大堂，沈默低声道：多谢。
崔鹏摆摆手：别急着谢我。这圣旨是真的不假，但皇上可没主动下旨——是我刚才在宫里顺便求来的。
沈默不禁侧目。崔鹏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请来圣旨，他在宫中的能力远超想象。
回到崔鹏的别院，两人疲惫地坐在书房里。接连发生的命案、冯保遇刺、伪造的验尸单...线索纷乱如麻。
休息一下吧。崔鹏不知从哪摸出一壶酒，给两人各倒了一杯，脑子转不动了。
沈默破天荒地没有拒绝。酒过三巡，崔鹏忽然轻声哼起一支小调。曲调悠扬中带着哀伤，像是某种民间谣曲。
沈默手中的酒杯突然停在了半空。这旋律...他猛地起身，从怀中掏出琴师柳无涯留下的那页乐谱。
怎么了？崔鹏停下哼唱。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崔鹏有些莫名其妙：家乡小调罢了，小时候奶娘教的。怎么？
沈默将乐谱摊在桌上：琴师留下的乐谱，调子和你唱的一模一样。
崔鹏脸色顿变，抓过乐谱仔细查看：不可能...这曲子是...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是什么？沈默追问。
崔鹏放下乐谱，又恢复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巧合罢了。天下曲子千千万，有相似的也不奇怪。
沈默知道他在撒谎。这支家乡小调与琴师的乐谱几乎完全一致，绝非巧合。崔鹏与这些案子，与前朝，与那个失踪的玉面琴仙...究竟有什么联系？
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阳光透过窗棂，将崔鹏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也映出了他眼中转瞬即逝的哀伤与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