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的杨心儿,冷眼瞧着慕千月与张峰言笑晏晏,心中那股无名火猛地窜起。
她死死攥着袖口,从牙缝里挤出低低的咒骂:“呸!真是下作胚子!这才流放几天?
就这般耐不住寂寞,连个押解的粗鄙武夫都要上赶着巴结讨好?
果然是没了侯府千金的皮,就露出这等贱骨头里子!也不知是递吃的,还是递的什么腌臜心思!”
一旁正拄着木棍艰难前行的孟氏闻言,气喘吁吁地接话。
汗水顺着她花白的鬓角滑落,沉重的木枷在她枯瘦的脖颈上磨出一道红痕。
“心儿…少说两句吧…”她喘着粗气,声音嘶哑,“这…这也是人家慕丫头的本事…你瞧瞧咱们,戴着这沉重的枷锁,一步一步挪着…再瞧瞧她们,能坐在马车里,不用风吹日晒…”
孟氏说着,浑浊的眼睛里流露出复杂的情绪,有羡慕,更有不甘。
“若不是她会打点…会讨好那些押差…她们娘几个…能这般舒服?这世道…活下去才最要紧…脸面…脸面能当饭吃吗?”
杨心儿猛地停下脚步,枷锁哗啦作响。
她扭过头,因为愤怒和羞耻,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祖母!”她声音陡然拔高,“您这是什么话!难道您要孙女也学那慕千月,自甘下贱,去讨好那些低三下四的押差吗?”
她声音发颤,带着哭腔,却又充满了世家贵女残存的骄傲:“我们杨家再落魄,也是书香门第,官宦清流!
怎能学那商贾贱籍的做派,毫无风骨,对着武夫曲意逢迎!我宁可戴着这枷锁走到死,也绝不做那等丢尽祖宗颜面的事!”
孟氏本就对杨心儿一路上的抱怨很是不满,此刻见她竟敢顶撞自己,顿时气得胸口起伏。
她猛地将手中的木棍往地上一顿,枯瘦的手背青筋暴起。
“放肆!”孟氏嘶哑的嗓音陡然尖利起来,浑浊的眼睛瞪着她,“你的教养呢?就是这么跟长辈说话的?!谁许你如此大呼小叫!”
杨心儿被祖母突如其来的怒火惊得一怔,眼圈更红了,嘴唇哆嗦着:“祖母,我……”
“我什么我!”孟氏毫不客气地打断她,“你还当现在是以前在杨府吗?
醒醒吧!杨家现在不是什么高门大户了!是阶下囚!是等着流放到苦寒之地的罪人!还守着你那套清流规矩?
规矩能让你脖子上的木枷轻半两吗?能让你不用走路吗?”
她越说越激动,指着不远处那辆缓慢行驶的马车:“你看看!看清楚!我们现在连她们都不如!活下去!
得像条野狗一样想办法活下去才最要紧!你还端着你杨家大小姐的臭架子给谁看?啊?”
孟氏唾沫横飞,刻薄的话语像鞭子一样抽过去:“我告诉你,杨心儿,从戴上这枷锁的那刻起,你就不是什么大小姐了!
你跟路边等着烂掉的野草没区别!甚至还不如!至少野草没人看着!你倒好,还想着你那早就被踩进泥里的脸面?真是……真是愚不可及!”
这番话如同最尖利的刀子,狠狠扎进杨心儿的心口。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面目有些狰狞的祖母,那个从小教导她仪态、风骨、规矩的祖母,此刻竟将她的骄傲碾碎得如此彻底。
“您……您……”杨心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枷锁哗啦啦地响个不停。
苍白巨大的委屈、愤怒、羞耻和一种被全然背叛的绝望瞬间将她淹没,她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几乎要晕厥过去。
杨思韵一直艰难地跟在两人身后,眼见侄女被母亲斥责再也忍不住。
她急忙上前几步,费力地伸出双臂,将杨心儿颤抖的身躯紧紧搂进怀里。
“心儿,心儿不哭,姑母在呢……”杨思韵的声音温柔而急切,带着明显的心疼。
她抬起头,看向余怒未消的孟氏,语气带着几分恳求与劝慰:“母亲,您消消气,少说两句吧。
心儿她还小,这一路上吃了这么多苦,心里憋屈,说几句气话也是常情,她不是有意要顶撞您的。”
孟氏被女儿这一拦,语气愈发尖刻:“思韵!你还要惯着她到几时?就是你这般纵容,她才至今认不清现实!
尊严?活着才有资格谈尊严!饿死在路边烂成泥,那才叫真正的没尊严!”
杨思韵声音虽温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倔强:“母亲,话不是这么说。心儿年纪小,又是一路娇养长大的,骤然遭此大变,心里委屈、想不通,也是常情。
她并非不懂事,只是…只是还需要些时日慢慢接受。”
她轻轻拍着杨心儿的背,低声道:“况且…心儿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我们杨家世代清誉,诗礼传家,即便如今落了难,也不能…不能全然将骨气抛却了。
千月那般…那般殷勤地对押差,赔笑讨好,我这个做母亲的…看着心里也如同针扎一般,实在…实在是有些抬不起头。”
马车吱呀作响,缓缓行至杨思韵与杨心儿身侧,恰好停在杨思韵方才语落……
慕千月微微侧着头,目光垂落,恰好对上正搂着杨心儿、面露恳求与尴尬的杨思韵的视线。
那目光里没有温度,没有波澜,只是一种极致的冷。
她听到了,听得清清楚楚。
杨思韵嘴唇微张,似乎想解释什么,哪怕只是一句苍白的“千月,我不是那个意思……”。
然而,慕千月没有给她任何机会。
马车没有任何停留,车轮再次滚动,漠然地继续前行,将站在原地、怀抱啜泣侄女的杨思韵。
以及那余怒未消的孟氏,远远抛在了身后漫天尘土中。
孟氏眼见那马车渐行渐远,猛地扭过头,积压的怒火和恐慌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全部倾泻到女儿杨思韵身上。
她枯瘦的手攥紧了那根木棍,没头没脑地就朝着杨思韵的胳膊和后背狠狠打了几下。
虽因气力不济不算太重,但那“啪啪”的声响和突如其来的袭击,足以彰显其极致的愤怒。
“蠢货!没脑子的东西!”孟氏嘶哑的嗓音因暴怒而扭曲,“我让你多嘴!让你充好人!你那番‘清誉’、‘骨气’的混账话,是说给谁听?啊?!”
杨思韵被打得猝不及防,踉跄了一下,却仍下意识地将啜泣的杨心儿护得更紧。
愕然又委屈地看着母亲:“母亲…我…”
“你什么你!”孟氏毫不客气地打断,唾沫星子几乎喷到女儿脸上,“谁让你说那些话了?显着你了是不是?
你倒是清高了!现在呢?现在谁给你饭吃?谁给你水喝?谁能让这该死的木枷从我们脖子上卸下来?!”